第4頁 文 / 金吉
於是,鳳旋索性跟小二要了個小碗,把自己碗裡的冷湯麵盛一些給她。
「跟我家鄉地道的南方口味不太一樣,不過還算可以。」
吃別人碗裡的食物,實在不是一個皇室公主該有的行為,但她還是覺得很開心,而且迫不及待想嘗嘗這種南方的冷面,甚至忍不住對自己道,就把這小小的「不合禮節」當成一次獎勵吧,她難得叛逆的獎勵。
原來面疙瘩是這種味道,原來南方人吃這樣的冷面。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像在她不食人間煙火的象牙塔裡,開了扇讓她眼睛一亮的小窗。
「公子……是南方人?」第一次開口和陌生人閒聊,她好緊張,再三確認自己嘴裡沒食物才敢開口。
鳳旋想了想,覺得也沒必要遮掩。「我是高陽人。」雖然他沒什麼口音,高陽和大辰的人外貌上也沒有特別明顯的差異,若不說其實難以察覺。
高陽,她知道,是大辰的盟國之一,位在南方,土地豐饒,氣候溫暖,據說高陽國一年裡沒有幾天是下雪的,在他們國境更南方,有些人甚至終生連雪都沒見過。這些是她在太傅那裡學到的……
實際上當然不只這些。她很努力地聽母妃的話,努力學習,努力表現,讓父皇對她有好印象,就算犧牲睡眠與所有空暇時間也在所不辭。她可以默背出關於那些盟國的一切,研讀那些國主的治國之道,把太傅交給她的課題盡可能做到完美。
但顯然,那些都還不夠。永遠不夠。
她徹夜無眠地做好的功課和複習,日日夜夜所做所想就是達到母妃與父皇的要求,當她把自己耗盡,以為熬出了一點成果,片刻也不敢休息,雙手戰戰兢兢地捧著送到他們面前,卻永遠只看到失望和不耐。
她的兵術策論,好不容易得到太傅的認可,太傅說她已經寫得無可挑剔。
但,「另一位殿下」所寫的,卻連父皇也拍案叫絕。
完美和接近完美,令人激賞和無可挑剔,不是相差無幾,而是天差地遠!她被太傅寫了嘉獎批注的文章,回到長樂宮卻被母親發狠地撕毀,得到的依然是一頓痛打。
高陽國有些什麼?她其實背得好多好多,這一刻卻喉嚨發緊,拙於開口。
「高陽在南方。」以為小丫頭覺得陌生,鳳旋沒有不悅,就當作跟剛認識的朋友介紹自己的故鄉般開口。「是最早和大辰結盟的國家之一,不過我們的土地比大辰小,而且務農居多,所以我一直很想來大辰學習你們的水利……抱歉,怎麼跟你講這些?」他忍不住失笑。
這些她其實都有學過呢。黎冰囁嚅道:「我很羨慕你們……」
她說話時總是怯怯地,讓鳳旋以為自己聽錯了。「嗯?」
「下雪的時候,來不及往南遷或無家可歸的小動物就被凍死了。」她不喜歡下雪,偏偏天京的雪季常常長達三、四個月。
儘管她的話聽起來有些沒頭沒腦,鳳旋仍是會意了,看來她知道高陽很少下雪。「是啊,我來到天京兩年了,雪季對我來說是難挨了點,不過多鍛煉身體,多跟著工人一起幹活兒,長久下來也適應了。」這話題還真讓他有點想家了。「高陽很少下雪,不過水患總是三年四年便一犯,我真希望我在這裡所學到的,能早點回去紆解家鄉的困境。」
所以……黎冰有些不安地挪了挪坐姿,「你會在天京住多久?」不知道為何,她突然在意起這個問題。雖然仔細想想,人家在天京待多久關她什麼事?她既管不著,也沒有影響吧?
鳳旋只當她隨口問問,便道:「住到我父親氣消了,或者……」其實真正需要「消氣」的是兄長,父親只是讓兄長有個台階下罷了。然而他想過,I兄長繼位,他也不見得就能獲得原諒,也許他這輩子都回不去了吧?這個想法讓鳳旋突然無比消沉,「不說這個了。」
他突然打住話題,而且神色一黯的模樣,讓黎冰以為自己又說錯了話、做錯了事,當下便放下竹箸,小手平放在大腿上,正襟危坐,頭顱又低了下來,囁嚅地道歉:「對不起……」
鳳旋一愣。她怎麼又道歉了?
「不是……」看來她誤會了什麼,鳳旋有些頭疼,見她把頭垂得更低,簡直是挑戰他無動於衷的極限——他要是真懂得做到無動於衷,此刻也不會跟她坐在茶館喝茶了!
鳳旋幾乎想歎氣了,卻靈光一閃,突然道:「你知道水月行者嗎?」
黎冰緩緩抬起頭,一方面很高興他似乎不怎麼生氣,另一方面卻也有些汗顏,她完全不知道什麼是水月行者。
「那是來自高陽的流浪雜戲團,他們在大辰與諸王之國間一邊流浪一邊表演,在民間很受歡迎,經常在各國的重要節日和慶典時前往演出。」他可沒有半點敝帚自珍的意思,水月行者憑藉著實力受到各國百姓喜愛是事實,只是在貴族間不見得享有同樣的盛名。
「我知道他們今天在東市得到演出許可,本以為沒機會去瞧瞧,你有興趣陪我一起去嗎?我請你看來自我的祖國的表演。」
「可以嗎?」黎冰雙眼都亮了起來,即使隔著面具,依然熠熠如光,露在面具外泛紅的臉蛋,足以讓人明白她有多期待。
高牆外的一切,天京外的一切,大辰以外的一切,從來都讓她嚮往啊!
「當然。」原本只是想安撫她,不料正合她心意。
其實他自己也是期待的吧?在陪霍磊出門參加祭典時,他就遺憾自己今晚不可能有空閒去看看來自故鄉的表演。以前在高陽時,他對這類活動其實也不算熱衷,但身為王子,他樂於接觸各行各業的翹楚,喜歡和他們高談闊論,聽聽他們的想法……啊,他果真徹頭徹尾像個野心分子,難怪兄長總是把他當成那根在背上的刺!
那時他就是水月行者後台的常客,那些走江湖賣藝的一開始對他都還有些保留,畢竟他的身份地位與他們這些常人所謂的下九流格格不入,更不是特別熱愛民間雜戲技藝,但鳳旋沒有一點王子的驕矜與架子,又樂意傾聽百姓的聲音,並且會適時地向朝廷提出建言,這在高陽是很讓人津津樂道的。他或許是外行人,但他對人民與土地的熱愛,讓他甘於放下身段多聽多參與,久而久之這些江湖朋友反而比他那些貴族朋友,對他更推心置腹。
而現在,要去見這些故鄉的江湖朋友,他還是有一點「近鄉情怯」的。誰都知道,高陽王讓次子到大辰來,美其名是表示對大辰的效忠,表示願意讓自己的兒子為大辰效犬馬之力,事實上根本是將他流放在外。
大辰皇帝也知道這一點。幸運的是,儘管大辰皇帝自己的家務事並不如外人看見的那般和諧美好,但他倒真是一位仁慈有遠見的君主。高陽王讓次子到大辰來,其實有逼他當質子的意味,既能避免長子忌憚次子進而發生兄弟鬩牆、愧對宗祠的憾事,又能拍大辰馬屁,真是算盤打得響亮。
然而兩國既和平共處,派個質子過來也沒什麼意義,大辰皇帝不想讓高陽王的家務事影響兩國未來的關係看樣子也很明白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哪怕帝王將相也不例外。
於是大辰皇帝讓鳳旋住在他姑母家,並且在他姑丈就是大辰皇朝的驃騎大將軍霍青雲麾下做事。這麼安排,對鳳旋來說算是相當友善的,住在親人家中,絕對比住在宮裡自在,意義上也有很大的不同。雖然朝中不少人認為讓高陽王子參軍無異是把軍事機密主動曝露給外人看,不過老皇帝似乎有他自己特別的打算。
而如今,他這個被流放在外的落難王子,就要去見故鄉的老朋友,心裡不由得百味雜陳。想念是一回事,真正重逢又是另一番掙扎啊!
不過,走江湖賣藝的人們,心胸和眼界與鎮日機關算盡只為名利的王孫貴胄們相比,又是另一番迥然不同的境界。當那些不拘小節的江湖朋友抱著他,為了能夠「他鄉遇故知」而大笑時,鳳旋眼眶都熱了,不禁對自己前一刻那樣世俗的煩惱感到羞愧與狼狽。
但他的內心,其實仍是溫暖與喜悅的。
「俺就在想今晚能不能見到你哩!」
「好小子!有你的,到大辰沒幾年已經交上了個小姑娘啊……」眾人嘿嘿笑,一臉曖昧又揶揄地來回看著兩人,黎冰真慶幸她戴了面具。
「不是,她是……一個朋友。」
「我懂我懂,只是朋友嘛。」臉上還畫著丑角妝的團長偏要用他那特別戲劇化的表情,擠眉弄眼地說著,後面兩名專長特技的男團員也立刻很配合地手拉手,跳起了大辰男女在今晚兩兩成對所跳的舞。
「只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在戲曲表演中反串小生的女歌者用低沉的嗓音,即興以地方小調編唱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