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佚名
那一天之後,好多年過去了。
如今,在元潤玉心裡仍有許多疑惑,得不到解答,卻是對誰也不能提起,只能擱在心裡最深的地方,任由歲月的塵埃一層層覆蓋其上,但是她心裡很清楚,無論多少年過去,歲月的塵埃將那些疑問埋得再深,她也不可能忘記,因為她仍舊在等……一直,都在等。
故地重遊,近鄉情怯——
時隔多年,秦淮河依然一如她兒時的記憶,河面上除了商船之外,還有許多妝點得美不勝收的畫坊,船上可見青衣女子憑欄嬌笑,以她們的美色以及琴藝取悅買點的官家。
元潤玉一早就從『雲揚號』金陵分號出來,在金陵城裡憑著自己所剩不多的記憶,一路的往前走。
她經過了幾個街坊,花市,皮市……她的腳步一度停在了三山街的岔口,聞到了濃濃的書墨味道,她不必往裡頭走進去,就知道這條街上有許多刻印賣書的鋪店,因為在她小時候,常常會陪著她爹來到這裡。
她爹嗜讀書,常說老書有其韻味,在京城的府邸裡的藏書閣裡收了不少,但是,他也喜歡看新書,總是喜歡在書喇刻印好,在誰都還沒看過的時候,搶在第一時間入手,泡一壺茶,將書捧在手裡閱讀,分外有樂趣,他總說江山代有人才出,新作新篇讀來總有意想不到的趣味。
如果,先前只是有隱約的印象,在經過了那一條書鋪街,元潤玉終於能夠確定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過去,才能夠找到她兒時的家。
這幾天,她一直都在忍耐,忍著不去找那個地方,忍得心裡十分難受,這一刻,她什麼都不想管了
其實,她從一開始就記得地址,只是不敢問人怎麼走,在終於得到肯定之後,元潤玉一刻也停不下腳步,最後忍不住提步奔跑,就只想要早一刻回到那個地方,哪怕只是早一瞬眼的時間,都好……她已經離開太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回不來了!
只是,當她終於站在那一扇朱漆大門之前,腳步像是被定住般,一動也動不了,她看著門上落的大鎖,把手伸進懷裡,握住了一把鑰匙,緊緊的握著,就算那鑰匙上的凹凸刻痕痛了自己的手心也不放開。
明明剛才還火燎般的急切,然而,當她這一刻站在這堵門前,卻遲疑了,腳步甚至於還後退了兩步,想自己是不是就此轉身,當自己沒回來過……因為她記起爹親當年離去之前,給她留的話。
「……玉兒,爹已經吩咐了張伯帶你回京,離開了金陵之後,若無十分緊迫,莫要回來,爹有些事情需要去辦,等到忙完了,爹就會去外公家接玉兒,記住了,輕易別回金陵!」
在接二連三失去至親之人,男人俊美玉淨的臉龐添了幾分消瘦,看在小女娃眼裡,說不出的心疼,她扯著爹親的手,搖了搖頭。
「玉兒不喜歡外公,他總說娘是爹害死的,我不喜歡聽他說爹的不是,爹,玉兒留著,等你回來,我們再一起回京,好不好?」
聽到小女娃出言指責長輩,男人的俊顏難得蘊了薄怒,「不許胡亂指說長輩的不是,玉兒,你外公只是氣爹,心裡還是疼你的,再給老人家一點時間,等到他傷痛平復了些,會再像從前一樣疼玉兒的。」
她家爹親的嗓音極好聽,就連說話哄人,都教人聽了像是吃了蜜糖般,暖暖甜甜的,哄得她相信外公在接受她娘親死去的事實,平復過內心的傷痛之後,就會再像以前一樣疼她這個小外孫女。
但事實是,當張爺爺帶著她回京時,蘇府已經是人去樓空,她與張爺爺只能投宿客棧,千方百計遞信兒要聯絡外公,然而,都像是石沉大海般,直到張爺爺病得再也撐不住,去世了為止,如果不是遇見了夫人,只怕她也是凶多吉少,也不可能存活至今了。
「就一眼……爹,玉兒就只看一眼,可以吧!」元潤玉喃喃自語,就像是給自己吃定心丸般,想要堅定自己的信心。
當年的一切,對她而言,就像是一個再也沒有人可以給她解答的謎,她甚至於怕得不敢去找答案,但是她真的好想念……她想爹,想娘,甚至於也想不要她的外公!
她再度提起腳步,踏上門前台階,想兒時的她,絕對料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有一天,會在心裡深切地想念著這個她曾經決定自己永遠不會喜歡的府邸,想再看一眼,哪怕只是一眼的熟悉,都可以讓她安慰自己,過往的一切,都是真實的,而不是一場虛幻而已。
終於,她將手裡的鑰匙對準鎖上的小孔,伸入,旋轉,開啟,當門上的重鎖被卸下的那一刻,元潤玉覺得自己心裡的鎖像是同時被解開般,一陣春風吹來,彷彿同時吹起了鎖上與她心上,經年累月,漸積漸厚的塵埃。
風徐徐,塵漫漫——
彷彿是被那揚起的塵埃迷了眼,她紅著眼眶,素白的柔荑按在兩扇交合之處,在淚眼朦朧之中,緩慢地,推開了那扇門。
而就在元潤玉走進門內之後,不遠之外,停在街旁的一輛馬車走下了一名男子,那正是藏澈。
他沒想過會遇見元潤玉,只是他的馬車簾子有特殊設置,外人看不見馬車內的動靜,但是,他卻能從車內往外看得一清二楚,所以,當馬車經過街口,他無意中看見元潤玉站在那座府邸之前,久久沒有動作之時,心裡覺得古怪,讓人停下馬車,卻沒有現身打擾。
卻不料,最後她竟然能拿出開門的鑰匙,把門打開進去,在她入門之後,他才下了馬車,這時,他剛才派出去詢問街坊的馬車伕正好回來。
「如何?」藏澈轉頭問道。
馬車伕回來遠遠看見原本深鎖的大門竟然變成半掩,愣了一下,走到藏澈身邊,答稟的語氣有些遲疑,道:
「回爺的話,這裡附近的人們對那座府邸都是避而不談,小的才問起,幾乎所有人都害怕的跑開,沒跑掉的就是一問三不知,顯然是沒住太久,只有一個在這附近討了幾十年飯的老乞丐願意說上兩句,他說,那裡長年大門深鎖,已經十幾年沒人敢靠近半步,就連宵小都不敢輕易動歪心思,聽說,是因為那個地方曾經住了一位皇上的寵臣,人們都傳說,那位寵臣位極人臣,當年可說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在朝堂上更是隻手遮天,最後卻不知道是犯了什麼大忌諱,被當今皇上給下貶到金陵來,不過,來了不到兩年的功夫,在一夕之間,那府裡的人全不見了,聽說,是被朝廷給抄家滅口了……」
即便是年久失修,荒煙蔓草,藏澈依然可以從精細的雕樑畫棟之間,窺見這座宅子昔日的奪目風華。
他進了門之後,循著前頭被元潤玉給撥踩開來的痕跡,來到了後院,七八株的桃花,多年未曾修剪過枝杼,如今再逢春暖,粉色的花朵,撲天蓋地一般,彷彿把湛藍的天空都染出了一層薄薄的嫣色。
空氣中,淡潤的甜,其中有一株桃花,顯得特別幼小,只是枝頭上的花朵同時備著三個顏色,格外搶眼。
元潤玉就站在桃花樹下,仰頭看著開得正盛的桃花,她聽見了身後傳來袍服撩過草根的窸窣聲,以為是與她約好的問驚鴻找到了地方,跟著她進門了。她沒有回頭,只是笑著開口道:「你來了。」
聞言,藏澈愣了半晌,想她大概是把他誤認成誰,再聽她說下去,就知道她將他誤以為是問驚鴻了。
「小時候,你曾經問過我,我有沒有自己的家,我說我當然有自己的家,你就很好奇的想知道為什麼我沒想過要回去,我沒有回答你,只說有一天會告訴你,趁著這次來金陵,回到我在這裡的家,我就想你也一起來看看,別嫌它現在的樣子破舊,曾經,這裡也是雕樑畫棟,假山樓閣一應俱全的,雲叔叔把這座宅邸送給我爹之前,據說,先前的主人也是講究品味的皇商,花了不少銀子在蓋這座宅子,瞧,那兒一座望山樓……」
藏澈順著她所指的方向望過去,看見了一座搭建在天然石座高台上的樓宇,雖然柱上的朱色泥漆已經斑駁,但是從那一座樓宇細緻的形制,還是能夠看得出來當初在搭建時,必定是花了不少心思與銀兩。
「小時候,我爹喜歡帶著我爬上那座樓,站在最高的位置上,站在那上面,東邊可以看見鍾……往西邊沿著過去,是富貴山與覆舟山,再過去是五台山與清涼山,還有好多好多……我爹都曾一一為我數過,只是當時年紀小,不喜歡花心思去記那些,總是每一次上去,心血來潮想知道時,就再問我爹一次,我爹總會不厭其煩的再教我一次,但也總是說,要我花心思記好,以防他不在了,我找不到別人可以再來教我,但是,我總想以後還有好多時間可以與爹在一起,不曾想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