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綠痕
當皇甫遲左手拎著嚇白臉的春嬤嬤、右手拎著傷勢不重的蘭總管從裡頭出來,讓她親眼確認他們沒事後,他很快又將他們扔回屋裡頭去治傷,再皺著眉來到她的面前。
他低首看著一臉血濕的她,就這麼站在血泊中,左頰邊處有道長長的傷口正冒著血,她右耳邊的髮絲也被削去了一大截,身上那襲淡紫色的衣裳早被污血染得有如大紅嫁裳……他握拳的雙手不禁緊了緊。
紀非茫然的看著地上的死人,半晌,她抬起臻首啞聲對他道。
「我得這麼做。」
「嗯。」
「我還不能死。」
「嗯。」
她紅了眼角,「我不能死在這……」
「我知道。」皇甫遲走上前拉開她握劍的手,在觸碰到她時,他才發現她把劍攥握得死緊怎麼也放不開,而她的身子也一直都緊緊地繃著。
她看著皇甫遲慢條斯理的將她手指一根根自劍柄上剝下來,把那柄染血的劍遠遠扔至一旁,再毫無顧忌地動手脫了她那身早染紅的外衣外裙,脫下自個兒身上一襲乾淨的銀袍替她穿上,然後把她冰涼的小手包握進他的掌心中。
「沒事的,我很快就會習慣。」她低聲說著,也不知是說給他或是自己聽的。
皇甫遲不發一語地把她小小的身子摟進懷裡,她似嚇了一跳,一雙水眸睜得大大的,卻也沒有掙開他的懷抱,反而在片刻過後深深地倚向他,緊扯住他背後的衣衫不肯放手。
看了看四下的狼藉,皇甫遲先是為整座山都設下結界,防止再有人來找她的麻煩,接著他攔腰將她抱起,帶她離開這四處都是刺鼻血味的山頂。
待在他懷中的紀非很安靜,只是一直微微地顫抖著,帶著她來到山腰的林子裡將她放下來後,皇甫遲看著懷中的她,不知怎地,他覺得心頭堵得厲害,卻怎麼也沒法形容這種感覺。
他摟緊她,「我不懂……」
「不懂什麼?」
「現下我的感覺。」他抬起頭,以指撫過她頰上的傷,「這感覺是什麼?」
他的指尖,在走過她的面頰時留下一行灼燙的熱意,她伸手摸了摸,發覺原本的傷口在他的法力治療下已癒合收口,凝望著他那雙帶著迷茫的眼眸,她想了想,覺得這個總是淡漠處世的修羅似是有點變了。
「是不是覺得我有些可憐?」
「嗯。」
「是不是覺得……不想讓我經歷這些?」她遲疑地拖著音調。
「這是什麼?」
「心疼。」
皇甫遲瞠大了眼,「為何我會心疼?」
「因你喜歡我吧。」她的眼中泛著淡淡的歡喜。
「喜歡?」他一臉錯愕,總覺得她在說件就算山無稜、天地合也不可能會發生之事。
紀非在他又開始歪著頭時,扶正他的臉龐問。
「你喜不喜歡天上的浮雲?」據對他的觀察,他閒來無事時最愛待在屋頂上盯著天上的雲瞧。
「喜歡。」
「喜不喜歡春姨的烈酒?」記得每回過年,他都會把每個酒罈給喝空見底,然後叫春嬤嬤明年要再多釀一些。
「喜歡。」
「那喜不喜歡我?」
他答得很順當,「喜歡。」
「瞧,這就是喜歡了。」她緩緩漾出笑,笑得真心實意,笑得純粹。
皇甫遲不明白她在經歷過方纔之事後怎還笑得出來,但不可否認的是,眼前的笑,的確是他自來到了人間以後,所見過最美的笑意。
紀非不捨地看著他這副表情,「記住我這時的笑臉吧,或許往後我就再也沒法這麼笑了。」
他心房一緊,「為何?」
「將來,我將會殺更多更多的人,我的雙手不只會染上血腥而已,我會變得殘忍,我還會變得麻木,我將再也不能這麼溫柔了。」
不是不會,而是不能?
既然那麼不喜歡她的身份,以及那些早就被安排好的未來,她為什麼不逃開呢?難道說人間的親情比起自個兒還要重要?她將她自身置於何地?
「皇甫。」紀非一手揪著他的衣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身子開始大大地顫抖。
「嗯?」
她眼中盈滿了淚水,「我難受……」
皇甫遲將她攪進懷裡,聆聽著她埋在他胸口的嗚咽。
這時的她,感覺就像個女孩了,會害怕、會因殺了人而不知所措,她不必再勉強自個兒冷靜面對那些殘忍的現實,她不必那麼快就提早長大,一心強迫自個兒成為所有人的期望,她可以不堅強的,她也能就這麼待在他懷中放心的流淚。
「可以不放開我嗎?」許久之後,當哭聲歇了,她窩在他懷中悶悶地問。
皇甫遲思索片刻,「可以。」
「可以這樣站上一個時辰嗎?」她不想動,更不想走,她還不要回去又當回那個紀氏一族的紀非。
「可以。」
她忍不住抬起頭,「站上一宿?」
「可以。」皇甫遲以指拭去她眼角的殘淚,語氣還是很溫和縱容。
「一輩子呢?」
他想了很久,最後實際地道。
「若你有空的話,可以。」只怕最先受不住的會是她。
她怔怔地,「我開玩笑的……」
「可我向來都是認真的。」
相處這麼久以來,深知他性子的紀非,也知道他是認真的。
儘管對於道座人間,他懵懵懂懂、一知半解,可他有顆實誠的心,他永遠都是坦然的站在那兒,這個不會說謊的修囉,說的做的,比任何人都來得真誠。
他總是真的,從不摻假。
他是真的好奇,真的擔心她,真的無所求的將她放在心底縱容,不像他人,總是利用與被利用,雖然他渾身都是冷冰冰的,但他胸口為她而生的這一點暖意,也是真的。
紀非將臉靠在他的胸坎上,感受著他久久才一回的呼吸,隔著他的胸膛,她聽見他的心跳,一聲一聲的,在這深秋裡,格外的悅耳動聽。
次年仲春,京中傳來消息,紀蓉被殺了。
這回得手的還是沁王,紀非很確定她的身份已經暴露,因近來造訪這座山頭的刺客一日多過一日,雖然他們全都被皇甫遲的結界給擋在山下,始終不得其法上山。
「我借了她倆十一年的命,我得還。」紀非定定地道。
皇甫遲站在書房角落的陰影裡看著她,感覺她似乎又長大了點,不只是外表更像個青春正妍的少女,就連內在也變了些。
她沒像上回殺了人時一樣,噙著眼淚跟他說她難受,她只是沉默了一下午,就又把自個兒關進書房內,寫了大批送往京中的密函,準備開始清除朝中政敵。
伸手抽走案上幾封她已寫好的密函,其中一封給太子的,裡頭寫著幾座鐵礦鹽礦這一季的獲利,以及這一大筆錢又該如何運用在她所擬定的計劃裡。
在另一封她寫給她爹的書信中,她回覆她爹該如何由沁王的門人下手,最好的法子就是前年的科舉舞弊,因沁王前年這一撈可撈得不少,另外還可自沁王妻舅方面下手,那全仗著自家妹子是王妃的京中紈褲,幾年前買了個小官,然後憑藉著沁王的聲勢一路爬進了朝堂裡,去年,皇帝頒旨修堤時,他在沁王黨的舉薦下,進了戶部負責編算修堤銀款……
一些他看不太懂的朝廷官名與罪名,在接下來的幾張紙上反覆出現,皇甫遲將信擱回書案上,卻見她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已許久。
「是不是難以想像這是我會做之事?」
他搖首,「不,你仍是你。」
「我得活著。」她收妥案上書信,潔白的指尖與以往並無二致,「我的性命很珍貴,因這是他人給的,我知道我該背負的責任是什麼。」
「人間之人都似你這般?」怎麼他就不見其他凡人像她這樣認命負責?
「哪來這麼好的事呢?若真有,這紀非還不早早讓給他們當了?」她莞爾輕笑,「這座人間裡,有人貪生怕死,有人貪圖安逸,有人恬靜過日,有人汲汲營營,為權為名也為利……凡人的心裡盛載著各種貪慾與私心,這世上沒有誰與誰是相同的。」
「真麻煩。」以往他只管生死,可從沒管過那些眾生的頭皮底下到底在想些什麼。
「是麻煩。」她點點頭,不放心地握住他的手,「怎麼辦,我染黑了你……」經過這些年後,他不再像初時的一張白紙,怎麼想她都覺得自個兒罪惡深重,可現在才說,會不會太遲了?
皇甫遲沒當一回事,「不是你也會是別人,我早晚都會明白的。」
「眼下你最不明白的是什麼?」
「七情六慾。」他想也不想就答出全修羅道都不懂的大問題。
她一點也不意外,「修羅道沒有?」就連個喜歡也能難倒他,更別說那些更會讓他頭疼的了。
「無。」他一臉懇切,「告訴我,愛是什麼?」打從那個子問提起後,這問題已經困擾他幾千年了。
「當你懂得什麼是割捨、什麼是忍耐、什麼是無怨無悔、什麼是一生一世,你就明白什麼是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