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綠痕
然後,一如娘娘她老人家所言,她真開始虐待他們了。
例如,娘娘她看厭了所有鬼差清一色慘白無表情的鬼面,乾脆規定他們這個月一律都得在臉上掛著貨真價實的笑臉,好不容易待他們熬過了笑得臉僵的這一個月,下個月,她又有意見了,說是笑臉看厭了,每個都得哭給她看,個個必須哭得淚流滿面卻不許哭出聲,先連哭個一個月來給她瞅瞅。
什麼,哭不出來也不想笑?
那行,你辛辛苦苦修行了數百年的修為也不必留著了,強制投胎去吧,皇后娘娘很樂意親自送你一程,讓你回到人間重新休驗新的人生……
沉湎在回憶裡的守川人,心酸地抹去眼角的淚水,才想拉著鬼衛好好大吐苦水一番,就聽到殿上皇后娘娘又開金口了。
「來人,擺駕,本宮要去記川打水漂兒。」
守川人原本就夠白的臉登時變得更加慘白,渾身哆嗦的她兩手抱著腦袋轉身就跑。
鬼衛不明所以地一把拖回她,「喂喂,你跑什麼?記川不是你負責照看的嗎?」
「不跑不行啊!」
「不過是打打水漂兒,這有什麼可躲的?」鬼衛把她拖回柱後,看著殿上大批人馬正準備出宮移駕記川。
「有什麼可躲的?」守川人急得想跳腳,「你知道她是用什麼打的嗎?她用的是鬼差的人頭!她還專打水中怨女的回憶,搜集起來後便送過去忘魂殿,專讓那些怨女去擾鬼後的耳根子清淨!」
守川人永遠也忘不了頭一回這位紀皇后站在記川邊的情景。
那一日,天色依舊是陰風狂嘯、黑雲低垂,來到記川邊打算打漂兒玩玩打發時間的紀娘娘,她儀態萬千地站在川邊瞧了川中載浮載沉的回憶好一會兒,接著她轉過頭,不懷好意地盯著川邊一大票守著她的鬼差,然後挽起衣袖,二話不說地抽起其中一名鬼差身上的佩刀,刀起刀落,在那顆被砍飛的人頭滾落到她腳時,她拎起人頭在手上掂了掂,笑靨如花地說了一句……
「這重量剛好稱手。」
接下來,她就開始拿人頭打水漂兒了。
……這不是女人嗎?這真的是女人嗎?
長在皇宮大院裡的女人,哪個不嬌弱、哪個不如花兒般含羞帶怯?且她還是個好吃好喝供在宮中二十來年的尊貴皇后!
梨花帶淚?她笑得可舒心暢快了。
楚楚可憐、弱不禁風?她砍人嫻熟利落得就像喝白水一樣自然。
端莊持重、溫良恭儉?她一日不找他們麻煩,她就覺得這日子沒滋味!
那一日,她還叫身後那票等著被砍頭的鬼差自覺點,自個兒把人頭摘下來送到她面前,別勞煩她動手,搞得在場個個摘了人頭的鬼差苦不堪言,前一刻好不容易才從水裡撈回自已的頭,下刻又忙著把頭送至還未盡興的娘娘面前,再苦哈哈的等著下水繼續撈腦袋。
他們不是鬼差嗎?來到這兒的冤魂哪個不被鬼差虐、哪個不是受不了折磨哭得死去活來日月無光的?
可這位皇后娘娘偏不,她過得十分愜意不說,她還如魚得水、逍遙無比,而他們呢,打從這位皇后娘娘駕到之後,他們身上的衣裳就沒一日幹過!
「……還有這招?」聽完她抱怨的鬼衛嘴角頻頻抽搐。
「不只呢。」守川人娓娓道出其他同僚的遭遇,「牛頭馬面知道吧?前陣子皇后娘娘提著大刀大刺刺的闖進忘魂殿,當著鬼後的面割了牛頭頂上的一雙牛角不說,還把馬面給生生揍成了張大圓臉。」
「鬼後不攔?」
守川人哀怨得很想撓牆,「攔不住啊,她那一身的福澤就連鬼後也不敢碰,深怕會因此而壞了數千年來好不容易累積而成的修為……」
「難道……難道咱們就這麼任她把鬼界搞一團烏煙瘴氣?」鬼衛有些顫抖了。
「不然呢?」
她早看破了,這尊皇后娘娘就是根鬼界的雞肋!想送走這個大麻煩讓她去投胎嘛,鬼後偏偏又不願成全了皇甫遲的心願,讓他們再度重逢;不讓她投胎嘛,鬼界天天鬼哭狼嚎淒風慘雨的,沒一日安生。
對於這根雞肋,後悔萬分的鬼後,是梗在喉中嚥不下、又不肯輕易吐出來,於是就只能這般將她給晾著,哪怕這令他們有苦有屈,也只能全都嚥下,當作視而不見。
就連高傲的鬼後都憋屈地咬著牙忍受了,他們這些最底下看的鬼後臉色的鬼差又能如何?依樣畫葫蘆,忍著唄。
鬼衛絞盡腦汁,「咱們何不把她關到鬼最深處的地獄,或是把她囚禁到--」
「都說過不能碰了……」以為這點鬼後和他們都沒想過嗎?
「術法?」
「對她沒效。」金光罩頂和刀槍不入這兩大招他們看過太多遍了。
「武力?」幾百個鬼差齊上去,總壓得住她吧?
守川人晾著白眼,「她活著的時候可是護國皇后,那一手大刀耍得可威風了,砍人頭切瓜似的。」
「可……總不能再這樣任她與鬼後比鄰而居,日夜作威作福……」鬼衛突然覺得,數千年來鬼後盤巖如山般的地位,正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動搖。
「誰讓她就是說什麼都不挪窩!」守川人暴躁地揪著發,「她成日就是等著折騰完隔壁的鬼後再回來折騰我們……」
「那……不如咱們去勸勸鬼後讓她去投胎?或者讓鬼後別再對皇甫遲記恨?」
「甭奢想了,鬼後不可能會低頭的,那可是殺子之仇。」鬼後豈是那麼好拿捏的?鬼後的性子就跟這個皇后一樣倔,還壓根就聽不進勸!
鬼衛皺著眉,「這……」
一名去而復返的鬼差忽地跑回殿內,不客氣地自柱後揪出想逃過一劫的守川人。
「守川人,娘娘要打水漂兒了,你還不快來跟前好生伺候著?」
守川人瞄了瞄這位一身宮女打扮的同僚,接著不情不願地拖著步子往外走。
「你幹嘛?」打算跟過去看熱鬧的鬼衛,盯著她含悲欲淚的模樣。
她怨憤已,「娘娘她每回手邊鬼差的腦袋用完了就會來借我的,還說我這顆腦袋長得好,丟起來最稱手……」
「你……保重。」鬼衛看她的目光登時寄予了無限同情。
誰說死後就一了百了的?
哪方神聖或是大羅神仙都好,快點把這尊皇后娘娘拎走吧,這日子,真過不下去了……
等在記川旁的紀非微笑地看著姍姍來遲的守川人,兩眼滑過她身後沖天不散的怨氣。
「你又來晚了。」躲得過初一也避不過十五,這道理她怎還是不明白?
「請娘娘恕罪……」守川人僵硬地給她行了個標準的宮禮。
紀非隨手接過一旁遞上的人頭,姿勢熟練地往川面上一丟,飛至川面上的人頭接連在水面上點七次的水波,再沉至川底,沒過一會兒工夫,又有一名苦哈哈的鬼差下水去撈自個兒人頭了。
「不知……」別告訴她這是天性就行了。
「被寵被慣出來的。」
「……」到底是哪個罪魁禍首造就的?那傢伙有種就不要死,全鬼界的鬼差到時統統排隊等著輪流伺候!
紀非拍拍她掌心中的腦袋,「寵我的那名修囉,願為我做任何事,慣我的那名修囉,全心全意的縱著我,我的歡喜就是他的歡喜,我的快樂就是他的快樂,我的心,亦是他的心。」
這世上真有這種愛嗎?守川人愈想就愈覺得這並不像是愛,反倒是像種犧牲自身所有私慾的奉獻。
「知道他為何如此嗎?」
守川人很乾脆地拿著手中的人頭左右搖了搖。
「因為愛。」她花了一輩子的光陰,總算才教會皇甫遲這個字。
她的那只傻鷹,這七年來,也不知過得如何……
是不是時常呆站在天台上遠眺著那座已不存在鳳藻宮?是不是孤零零的守在鍾靈宮,任憑滿室的寂寞圍繞著他也不肯離開?是否又不吃飯也不睡覺了?蘭總管有沒有按照她的交代照顧好他,不讓他又不管不顧地虐待自個兒的身子?
在她死後,燕吹笛與軒轅岳有沒有拉住皇甫遲,不讓皇甫遲的那顆心往死裡頭走?
「他還等著我回去與他團聚呢。」紀非的眼中浮上了一抹不捨,「一如以往,他還苦苦的忍著,傻傻的等著……」
守川人忍不住好奇,「既是如此,那您當年怎不就允了他讓他為您還魂?您又何苦來鬼界走這一遭生生地與他分離?」
颯颯陰風吹指過川面,飄飛長髮掩去了紀非的半邊臉,幾乎將她低喃吹散在風裡。
「因為活不下去啊,活不下去。」
見過太多例子的守川人說得很實際,「可死了也不見得能解脫。」
「總比活著受苦好。」
「怎麼說?」
「不得所愛,雖生猶死。」紀非唇角微微一色,「故但求一死。」
與皇甫遲相識二十六年來,除了想愛不能愛,她還得到了什麼?
愁城一座。
而他倆,一人在城裡打轉,一名修羅在城外徘徊,活得皆苦皆傷皆痛,可她,卻又無力擺脫塵世所加之的束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