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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頁 文 / 黑潔明

    她想要再問,可卻知道他不會回笞,不會告訴她真正的笞案。

    溪水靜靜的流,從身旁悄悄沖刷而過。

    她能感覺到他強壯的身軀因為寒凍,微微戰慄,可他始終沒有鬆開手,一直沒有,他讓溪水緩和她的體溫,退去她的高熱。

    這傢伙瘋了,他說不定會因此而凍死。

    她不懂他在做什麼,不懂他在想什麼,不懂他為什麼會在乎她死話。

    她能從遠處投射而來的微光看見他的嘴唇已經開始發紫。

    不知怎地,她的手滑上了他的脖頸,環著他。

    只是因為她想就算死,也得拖著他一起。

    她這樣告訴自己,一再告訴自己。

    只是這樣而巳……

    第5章(2)

    然後,不知過了多久,那反覆折騰她的熱燒終於退了,讓她總算能夠喘息。

    火光微亮一

    她疲倦的眨了下眼,再一下,然後才看清眼前的情況。

    她在帳篷裡,帳篷裡,除了她,沒有別人。而她趴在一張老舊但干諍的氈毯上,氈毯十分柔軟,是用上好的羊毛做的,一點也不扎人。

    這不是她的氈毯,也不是平常她會躺的位置,她可以看見自己平常睡的地方,就在木箱旁的角落,離地爐很遠。

    這裡是怪物的睡鋪,怪物的毯子。

    有那麼一剎,她想爬坐起身,她不想躺在那傢伙的地方,但她好累、好倦,沒有半點力氣,背上的傷更是痛到讓她連呼吸都覺得隱隱作痛,右肩的燒灼感一陣又一陣,像千百根針同時扎刺著。

    可即便如此,之前那折騰她的高熱已經遠去,她的思緒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模糊不清。

    S地,有人掀開門簾走了進來,她慌張的將眼合上,聽見那腳步聲靠近,停下,翻動東西,跟著咚咚咚的聲音規律的響起。

    因為好奇,她偷偷掀開眼皮,只看見一張肌肉結實的寬闊裸背遮擋了視線。

    是那怪物,她知道。

    她能看見他烏黑微卷的發毛燥的披散在那張背上,他的背很醜,肌肉塊壘,新舊傷疤滿佈其上,還有一記被燒燙上去的烙印。

    之前她不曾仔細看過這怪物的背,即便他一點也不介意在她面前脫穿衣物,但他很少背對著她,他幾乎不背對任何人,就算是在帳篷」睡覺,他也睡在靠爐火處,身前身後都設有任何箱子,更不會靠著一把劍就能刺穿的布帳。

    他不信任人,任何人。

    她是瞥見過一兩次他的背,知道他背上有傷,但從不曾真的仔細瞧過,直到現在。

    她震懾地瞪著那記烙印。

    她看過那烙印,在其他奴隸兵背上看過,他們每一個人都有。

    那是奴隸的印記。

    某種突兀的感覺,在心」扭絞著。

    她本來應該也有,但她沒有,因為這怪物從來不曾拿烙軼對付她。

    那只是因為他沒空,在這之前,她一直這樣告訴自己,他太忙了,他忘記了,她希望他不曾想起來要替她烙印。

    這些天,他不曾拿烙鐵對付她,將她打上奴隸的印記,只是因為他忙到沒有時間,沒那個空——他轉過了身,她迅速閉上眼。

    她不知道他是奴隸,她一直以為他是兵,蒙古兵。

    他是百夫長,不是嗎?他怎麼可能會是奴隸?

    我們或許巳經不是奴隸,但從來就不是蒙古兵,一輩子都不會是,我們只是他們的狗——他先前對塔拉S的嘲諷驀然浮現,讓她一愣,猛然領悟,他真的旨是奴隸。當時她聽到了,但沒仔細思考,她以為她只是在說塔拉袞,但他說我們,不是說你。我們只是他們的狗。

    他說——

    他說——

    他也是奴隸,至少曾經是。

    那說明了很多事,他不是蒙古人,所以他不像那些蒙古人一樣剃髮,也不像他們一樣在兩旁綁著髮辮,他不忌諱把刀放在火上,也不像那些人一樣只用口水洗手。

    他不是蒙古人,他和她一樣,也曾經是奴隸。

    她告訴自己,他殺了很多人才脫離了奴隸的身份,才當上了蒙古的兵,當上了百夫長,他不可原諒——我們只是他們的狗。

    他嘲諷的聲音,一再響起。

    驀地,水聲輕輕,她感覺到濕潤的布巾擦上了背,疼痛讓她不自覺咬牙輕顫,一隻大手撫上了冷汗直冒的額。

    她不需要他的安慰,不需要。

    她想伸手撥開那隻手,但它自行挪開了,挪開替她的背抹上冰涼的膏狀物,她慢了半拍,才領悟那是藥,他正在替她抹藥。

    冰涼的藥糊把肩頭上燒灼的陣陣疼痛減緩,帶走。

    她鬆了口氣,聽見自己的心跳變緩,感覺到釋然的淚水滑落眼角。

    拇指,輕輕的,上了臉。

    她不自覺屏住呼吸。

    粗糙的指腈,拭去了那滴淚。

    她不該睜開眼,但她的眼皮不聽指揮,她張開了眼,看見那個男人。

    他應該是怪物,冷血殘酷,沒有心的怪物。

    可眼前的他,赤裸著上半身,披頭散髮的跪坐在身旁,膝邊擱著一隻裝著藥糊的木碗,黑色的瞳眸」透著她不想看見的情緒。

    我很抱歉。

    他說。

    不,她沒聽到。

    怪物是不可能道歉的。

    她什麼也沒聽到,但他說了不只一次,在替她烙炙箭傷之後,這麼說。

    我很抱歉。

    她不想聽,她不會因此就原諒他,她恨這個怪物,她恨他;所以她讓自己昏過去,讓自己裝作沒聽到。

    可這一刻,當他看著她,那雙黑色的眸子裡,充滿各種不同的情緒,不像冷血的怪物,卻像個人。

    一個有血有肉的男人。

    忽然間,她好怕,好怕他開口,張嘴重複那句話。

    不,他是個怪物,他必須是個怪物。

    她緊緊抱著這個念頭,不敢放。

    所以,當他吸氣,試圖說話,她脫口便道。

    「你只是……一條狗……蒙古兵的狗……」

    黑色的瞳孔,在那瞬間微縮。

    他不應該會痛,他是怪物。況且這句話,是他自己說的。

    「沒措,我是狗。」他笑了起來,牽扯著嘴角,收回了手,冷笑著說:「而你是狗的奴隸。」可她看見疼痛,在他眼」。

    她一直知道,有時候,言語比刀劍更傷人。她傷了他,應該要覺得很痛快,但心裡卻一點也不舒坦,反而像堵了一塊石頭她沒措,才投措。

    他本來就是狗,蒙古兵的狗。

    可她卻比他更早挪開了視線,垂下了眼,而他只是轉過身,繼續發出那咚咚咚的聲音。

    他在搗藥,更多的藥,要讓她用的藥。

    他是個怪物。

    怪物——

    她閉上眼,卻仍聽見那搗藥的聲音,規律的響個不停,每一聲都敲在她心上。

    怪物——

    她在帳篷裡待了幾天。

    當她能起身時,她強迫自己爬起來,套上衣服,忍著背痛出去領飯。

    那不是他的命令,但她知道她不能再躺下去,那太可疑。

    再過幾日就要拔營了,她知道,她聽見人們在帳外的談論。

    之前移營時,她見過傷重的奴隸兵被丟在角落等死,沒有人會費事去抬將死的傷患。

    「小夜兄弟,你還好吧?我還以為你死了,這些天就怕阿朗騰要咱們去收屍。」看見她,人們關心的湊了過來,在她前後低語輕問。「你背上的傷還撐得住嗎?咱這兒還有些藥,要不咱們幫你看看,擦個藥?」

    聞言,她立時指頭,回道:「不用,我自己有擦藥,已經好多了。」

    「抱歉,我們想去看看你,但阿朗騰的帳,旁人不能進。」

    「我知道,沒關係。」她搖著蒼白的小臉。

    「你這幾日,怎過的?」

    「就縮在毯子裡昏睡。」她含糊帶過,反問道:「今日是第幾天了?」

    「六天了。」

    原來六天了,她不知自己昏迷了這麼久。

    「你臉色真難看,來,我這馬奶分點給你,馬奶很營養,可以補充體力,記得慢慢喝。」阿利拉一起頭,其他人紛紛把自己碗裡的馬奶分給她一些。

    「我這也有。」

    「我也分一些給你。」

    「我這有水袋,擱這裡頭吧。」

    耶律天星掏出了水袋,讓大夥兒把馬奶都倒裡頭,啊啊還幫著她將阿朗騰的飯紿拿到營帳門口。

    第6章()

    這一日,她逼著自己去戰場上幫忙收屍。

    這場仗,死了很多的人,比上一回更多。

    因為蒙古軍隊打算佔領這座城池,所以會留下一部分的軍隊在這邊,那意味著他們得把所有的屍體都集」起來。

    蒙古大軍的孛額是個男人,那名巫師穿戴著華麗的袍子,脖子上掛著無數條以獸牙、珊瑚、金銀串成的頂鏈。

    她看著他口中唸唸有詞,仰天揮舞著雙手,然後埋葬那些蒙古士兵,有些階級高的,甚至有母馬與圓帳一起陪葬,他們殺了另一匹馬,吃了它的肉,然後把馬皮內塞滿乾草,做成假馬,在儀式完成之後,與圓帳和母馬一起下葬。

    她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奴隸營裡的奴隸不要說馬了,連頂帳都沒有,但那些死去的人卻有帳能陪。

    這實在毫無道理,她想不是只有她有同樣的想法,她看見阿利拉臉孔扭曲,眼露僨懣,看見耶律天星用手肘戳了他一拐子,示意他遮掩自己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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