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頁 文 / 雷恩那
「二爺溜進衙府大牢、似有密謀劫獄之嫌不說,此刻還藏在暗巷,夜襲善良百姓,真當永寧城是你游家把管,沒王法了嗎?」被牢牢架住,穆容華也不再做困獸之鬥,他身長沒珍二高也就算了,主要是體型,對方精壯巨大,虎背勁腰,一身皮骨如銅牆鐵壁,斷非他這種薄秀身板能與之較真的。然身手不能比,嘴上豈能饒人,總要刺個一句、兩句,好修補修補受創的自尊。
對穆大少,游石珍內心是有激賞的。
如他這般斯文清潤的公子爺,能在他手中走過那麼多招才被制住,算了不起。
當然,在內勁拿捏上,打一開始他就使不到三分力,不然早將穆容華一舉釘在巷牆上,何須過招。
他一再驚嚇這位大少爺,牢裡一次,暗巷偷襲再一次。
他存著噁心捉弄,穆容華嚇是嚇著了,唇頰幾無血色,氣息明顯促急,但眨眼間,眉宇又落回淡定顏色。
他嘴咧得更開,白牙森森,橫在對方顎下的粗臂略略加重力道,迫得那張雅正俊臉不得不抬高。
「永寧城倘是游家把管,我的人還會下大牢去嗎?」無辜般眨眨眼。「至於溜進牢裡守著,不就是心疼咱家莽叔嘛。」歎氣。「世道這樣亂,偷雞摸狗、男盜女娼之輩都能說自個兒是善良百姓,那牢裡烏漆抹黑的,難保不出亂子,不好好守著,咱叔要被欺負了,可如何是好?」
……
一個隨便運勁就能扯裂手銬的壯漢,能被誰欺負了去?
穆容華暗暗磨牙,費了好大功夫才掌住表情。
速戰速決方為上策,多糾纏無益,他盡可能平心靜氣問——
「二爺架住穆某不放,還想怎麼做?」
游石珍不答反問,「這官司還告不告?」
「秋娘說告,穆某陪她告到底,秋娘說撤,自然也輪不到我追究。」
「我那還沒嫁我叔的嬸子正在氣頭上,穆大少可別乘機火上添油,說些不中聽的。」他盯緊那俊顏眉目,忽而笑開。「此時閣下眼神靈動,瞧起來嘛,唔……像在腹誹我又拿小人之心度你的君子之腹。我有無說錯?」
穆容華再次咬牙,咬得牙根都有些生疼。
然而,疼的哪裡只是牙根,他被制住的腕處以及受壓迫的喉間,皆一絲絲抽痛著,明知珍二故意為之,又豈能示弱地露出痛苦模樣?
「二爺可以放手了吧?」淡然問。
游石珍又盯住他好一會兒,終於肯鬆開他的兩腕。
穆容華以為接下來喉間的壓力會跟著撤下,豈知,那力道不減反增,猛地重壓,彷彿下一瞬就能扼斷他的頸。
珍二的面龐突然放大,鼻尖與他僅差毫釐。
他望進游石珍眼底,不見無辜神色,不見吊兒郎當、流里流氣的光,只有某種描述不出的意緒在闇黑中張揚,很狠,極認真,冰冷,但無比、無比認真……
「最好,離杜麗秋遠一點。聽到了嗎?」
低柔男嗓一字字鑽進耳中,穆容華心悸魂顫,卻不願就此低頭。
脹紅臉,他雙眸越瞠越圓,瞬也不瞬直勾勾瞪著。
他不作回應,就這麼倔著脾氣對峙。
他察覺珍二的一雙深瞳突然爍了爍,才想深究那兩團小火花,下一瞬,咽喉處一鬆,氣息倏地衝入,惹得他大口喘息的同時亦急著咳嗽,又喘又咳,兩眼都鬧出淚花,十分狼狽。
「穆大少,識時務者為俊傑,你就這麼不想當俊傑嗎?」游石珍重重歎氣,才整弄過人的兩手此時很規矩地盤抱在胸前。
穆容華抓著寬袖勉強淨過臉,揚睫去瞧,又見他無賴般的笑笑模樣,好似他適才的威脅手段全是幻影。
闊袖中的指緊握成拳,真想朝那張笑臉揮過去,但他也知,兩人不論武藝或氣力皆相差懸殊,他一擊若揍不到珍二,就只有挨揍的分兒。
他忍下這口氣,待喉間的疼痛稍緩,冷冷便道——
「你底下的漢子不招女人待見,哄不得女人歡心,便要使強奪人,糟的是連劫個人都劫不成……咳、咳咳……如今下了獄,你這帶頭的不責斥手下無用,竟只搶著出面擺平,咳咳……咳咳……」調息了會兒才接著說:「珍二爺好個堂堂男兒,遇事竟不問對錯,只管親疏,護短護得這樣厲害。」
他自以為一番話又能剌到對方,豈知游石珍卻還是笑——
「沒錯,我就是護短。穆大少又待如何?」
一皮天下無難事。人不要臉,當真天下無敵。
還能如何?
穆容華抿唇撇開臉,明擺著無話可說。
幽夜裡,笑音低起,從男人厚實胸膛中鼓動出來,隨夜風拂耳——
「穆大少,你不能這樣好玩啊,好玩到我都快喜愛上你了,欸……」
霜玉般的俊顏驀地一熱。「游石珍你——」終被惹得動了火氣!
他調過頭張嘴欲罵,但暗巷內,哪裡還見那抹高大迫人的身影!
來無影、去無蹤,武藝高強,兼之沒臉沒皮,游家珍二確實是個棘手的人物,比起他家那位秀大爺更難對付。
游家人丁不旺,到年輕這一代也才秀、珍兄弟二人,游氏兄弟感情甚篤,他許久前便耳聞過。
游巖秀是家業接班人,一向坐鎮在江北永寧,之前他穆家廣豐號與「太川行」間你來我往鬥過幾回,多是對方先挑釁,他不得不戰,總的來說,甚少佔上風,許是人家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非他穆容華不夠能耐吧……
稀微得可憐的月光下,影子被拉得斜長,穆容華沉思般望著,忽而靜謐笑了——沒出息!贏不過對方,只曉得替自個兒找個冠冕堂皇的借口呢!
只不過,將事想明白了,他其實……其實很羨慕。
穆家共有五房,大房年輕一輩的子孫雖僅他一個,其餘四房人丁倒不少,算一算他也有十來個堂兄弟姊妹,然雖為同宗血脈,真要從當中尋一個交心知己,卻不是那麼容易。
人與人之間交往,皆看緣分深淺,就算至親也是一樣。
緣深,自然會走到同一條道上。
如杜麗秋,秋娘,本是永寧最大銷金窟「春花秋月樓」藺嬤嬤底下的教坊娘子之一。廣豐號經營生意,與大小商家往來,少不了進出風月場所,他因緣際會間結識秋娘,真正應了那句——酒逢知己千杯少。
後來秋娘為自個兒贖身,在城南大街賃鋪經營胭脂水粉的生意,這中間他關照不斷,是將她瞧作自己人。
今日她突然遭劫,他才會一得到消息便不管不顧策馬追去。
知己相交,拿命去搏亦該當。
而若緣淺,則即便同宗同脈,情亦難入心。
他老早看懂,原也心如明鏡,沒想今夜被珍二一攪,不該有的情緒朦朧而起。護短。
不問對錯,就只護短。
游石珍認得無比坦然,理直氣壯得教人發指,明擺著誰都不許動他的人。
能有像珍二這般回護自己人的兄弟,怎不令人羨慕?
頸間仍因方才遭鎖喉而感到刺痛,他舉袖挲了挲,結果腕處亦微疼,頓了一下不禁苦笑,想來又是珍二所害。
這些年跟著幾位護院老師父們習武,以為練得身強體壯、筋健骨實了,未料對手隨意般一抓一扣,自己便被拿得死死,膚上更留瘀痕。
他何曾如此嬌貴?
苦笑復苦笑,他甩下闊袖,忽有一物從袖底暗袋掉落於地。
彎身去拾,握在掌心,是白日時候在大街上、珍二當空擲給他的那條袖帶子。他當時忘了歸還,解下後收在袖底,今夜未料會遇上袖帶主人,還被胡攪蠻纏一番,欸,鬧得他根本忘記要物歸原主。
這個珍二,笑起來狀若無害,狠起來目光能吞人,往後碰上了,需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好好提防。
暗巷的另一端有腳步聲傳來,來人步伐略急,穆容華甫收妥袖帶,一名五官偏剛美的女子已朝他跑近。
「韓姑……」見到女子焦急神情,穆容華朝她安撫般眨眨眼,喚聲親暱。
「怎待得這樣晚?還傻怔怔站在巷子裡?都不知多惹人擔心嗎?」韓姑邊叨念邊將一件男子款式的披風攤開罩在穆容華肩上。
「夜裡進衙門大牢,不讓我跟著,硬留我在馬車裡,那也該讓小廝們跟去啊,有哪家的姑……少爺如你這樣,任何事皆親力親為,不把自身安全當一回事?!那個杜麗秋也真是的,恨上那莽漢,都替她出了氣,這會兒又擔心那莽漢關在牢裡會冷著、餓著,感情這事,實在亂得很,咱們作啥非得蹚這渾水?」
韓姑是穆容華娘親當年的陪嫁丫鬟之一,年過四十仍雲英未嫁,她看著穆大少出生、長大成人、接掌家業,主僕間的情義非一般所能比擬。
「我正念你了,你倒笑得頗樂!」韓姑沒好氣地睨了少主子一眼。
「韓姑,我娶你好不?」
「嗄!」驚得瞠圓雙眸。「胡鬧什麼?作死嗎?!」
穆容華偏頭想了下。「倒非胡鬧……不過是有一點找死沒錯,殷叔現下忙著打理關外貨棧,若他得知姑姑肯下嫁予我,定要衝回永寧揍得我半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