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凌逍
一朵烏雲飄來,遮掩了太陽,天色漸暗。
秋風颯爽,竹葉沙沙,天空一抹白玉皎潔,滋潤院中水色沁涼,半分閒適;水光幽幽,一排石燈籠內燈光朦朦,烘得四面八方長影模糊,將石桌上的井字對比得更涇渭分明。
眼前棋步縱走得特別,黑白盤棋如無字天書。
倏忽,啊!
「定東,比大!」李福氣說。
白棋落定,起落戛然,井字阡陌上利落除去一排黑色刪節號。
遲暮春訥訥凝著盤局,她則興致勃勃地捲起半邊袖,繼續蓄勢待發。
第8章()
遲暮春食指點算棋面,慢悠悠如閒雲野鶴,一回、兩回……第三十三回。李福氣盯著盯著,上下眼皮距離越來越近,腦袋有一下沒一下地點著。第三十三下,拄著下巴的手滑——臉頰頓時冰冰涼涼。
「遲先生。」她由瞌睡中轉醒,鼓起圓潤雙頰如水梨。
「嗯……」他指頭繞著黑棋的圓邊。
「我睡著了。」提醒。
「嗯。」恬淡。
什麼悠閒的「嗯」一聲?她瞪圓眼,會打瞌睡還不是因為你!
一步棋子能磨到半小時!
不過是特殊的黑白子玩法,她她她……
「籌碼。」手大刺刺伸出,白嫩嫩淨指懸在空中,張開得像一朵晶瑩玉蘭——她從來沒發現過,原來跟他玩玩小賭還挺暢快的。
遲暮春凝注著她。相處這些日子來,沒見過她有任何興趣跟嗜好。寫字是習慣,是她從小養成的發洩;而玩玩遊戲小賭,成了她的純嗜好,也沒見她沉迷。一如性子,不貪。
細細瞄她,她飽滿的眼窩近來怎麼有點浮青?莫非天冷了不好睡?又瞄至她食指貼的一張繃帶。遲疑了會,自己的嗜好好像由觀察魚變成觀察她了。
他嘴角無聲笑開,繼續低頭。「嗯……」
他喜歡當她的大黑,單純的大黑。
見遲暮春悠閒端看這一局棋,她嘔得生氣,瞪圓眼化為主動,柔軟手臂拐進他袖子裡,搜出一大包甘草小丸——前幾天嘴巴破了,偏偏又愛吃,兩人像傻蛋一樣,吃一顆,皺眉頭;吃兩顆,皺鼻頭。
現在大「病」初癒,她可要獨佔!
算計了一顆餵入嘴裡,腦後沒頭沒尾一聲「打擾遲先生雅致」,兩團黑乎乎的影子從小盆栽後拔大似地,她險些嗆到,隨即掛上另一張閒適表情,卻遮掩不了兩片紅頰。
遲暮春眸子睞了過去。
躲在暗地裡的陰影現為雙人形,捧著一張紙。「遲先生,我們捎來國爺那邊的最新消息。」他們是遲暮春的間諜。
「就這些麼?」他問,淡淡瞄了紙面一眼。
直至今日,道上傳遞某些機密消息仍以手寫紙。說來庸俗,卻不能否認其真實性,李福氣探了腦袋偷看。
「是的,遲先生。」一方唇如擦白砒。
「一如上頭所呈現,名單資料齊全,是國爺底下三蓮會最新的消息。他們放出消息,說您強奪走國爺的資產,他們要替國爺爭氣。」另一方侷促結巴,呼吸急促,兩探子互看一眼,一朵暗雲遮蔽月光,白花花棋盤看上去一片黑渾,眼前紙面暗夜透瑩白,對比上頭墨筆清晰——一點火光,一聲燃燒後消逝一暗,夜裡只剩石燈籠朦朧的黃。院裡四人身影,隨著墨竹一片暗得婆娑。
遲暮春——棋夾指端,瞟眼李福氣,沉著一會,對她低聲:「你躲桌子底。」
什麼桌子底?
李福氣還沒明白過來,見他從容坐起身,把玩著黑子,緩緩在人前踱步。
「身為自家探子,但這次回來……僵硬,聲音跟動作不自然且僵硬。你們是拿了多大好處,抑或……你們被逼得多大壞處,不得不賭一把?」
鏗鏘!院子一片冷清,兩把銀光閃閃盲目,火藥味濃。
「可惡!被發現了!遲暮春!為了國爺與三蓮會!你去死吧!」原本的兩名探子面目轉為猙獰,屋簷牆上翻下了數人。
李福氣還沒反應過來,只見銀光四射,隨音凌空,映在她眼中化為片羽,鏗鏘!地面躺了兩條水銀魚,陶瓷茶杯碎裂。
鏗鏘!狀況頓危急,她呀一聲隨即蹲到石桌底。
分不清背後的是露珠是寒汗,看著離自己五寸的暗器,她吁氣,大口吁氣!幸好方才遲暮春身手快。
此時,石燈籠後躍出幾條陰影,伴隨女聲泠泠,幾名黑衣殺手落地。
「遲先生,抱歉鵲紗來得慢了!」
她手一揮,黑暗中的打鬥,敵我不明。
「確定是三蓮會的殺手!」有人一嚷。
李福氣此時才感到害怕,腿一軟,大口喘氣,撫上胸膛想壓壓驚,沒想到摸到的卻是一片溫熱濕漉,她低頭看見衣服上染成深褐色一片。
然後抬起眼,見摟她入懷的遲暮春眼底閃過一波洶湧,涼颼颼的竹葉刮滿地。月如寒霜,莫名的寂靜自鼻端灌入心肝脾肺……
夜太深了,深釀成一潭墨,如暗藍漆器滿承,任何人都容易陷入現實虛幻的薄薄皮毛間。
「福氣?」遲暮春看著她胸前那塊喑漬,藍色的眼珠定定,院內那一排石燈籠忽明忽滅,像星火淬滿天。
「我……我……」她還嚇得結巴,說不出話,直摸著胸口那塊濕熱。
一排墨竹壓得低彎嘎嘎,宛若橫樑,他心底一處也染了陰影地不斷擴張,籐攀理智,他心口一陣抽搐——
李福氣,我來遲了麼?
心中那塊焚燬之宅,十來年摻伴懊悔,在明明暗暗裡交錯的一顆心,像柱冰錐懸呀懸冰涼,糾纏他的那場殘火,在心中化為一大口貪婪,未曾停歇。
十年前……他還站在李宅前,長髮飄得凌亂,摻著一絲一絲的銀白,指頭微搐,耳際彷彿充斥熱鬧的銅鑼響,嘖吶揚。
他好像看到一群人沸沸揚揚奏著迎財神,扛晃著小神轎,擦身渡過一道小橋……
瞬間,大白天頂的星星著火坍塌,墜的屋簷、樑柱、曾待過的小房——小女孩曾支著下巴,歪頭望窗外的天——回憶如流星墜落。指掌想握住什麼,卻空空如也……
再張開,自己什麼時候刻了一尊歪歪曲曲的木雕?
火焰吞下上千次的小小福氣,到現在如夢似幻的眼前一陣氤氳,李福氣一瞬變得模糊,彷彿下一秒將如蒸露消失——啪的一聲,他眼神忽轉凌厲,淌著濃濃殺氣,忽地,呼嘯一聲。
李福氣聽見他指掌間「啪」地捏碎聲,心臟莫名鼓擊得澎湃,猛然一撲!「不要!」她緊緊環著他。
如天降暗雨。
「啊!」有人嚇得慘叫趴地,有人嚇得腿軟。
黑棋碎屑嵌進地上厚厚鋪石,徒留旋風刮過石燈籠的痕跡。眾人目瞪口呆,不遠處的竹,切了斜橫頹倒,一具石燈籠碎了,燈滅。
鵲紗跟了遲暮春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她眼銳看清細節,是方才遲暮春手中的棋子碎散而成——
若非方才李福氣阻攔,恐怕遲暮春是一發不可收拾,連同自己人也當成威脅一併除了,冷汗緩緩沿著眾人頸脊滴落。
夜風透骨,滿眼撤不去的寒,他一手撫上石桌,井字棋盤仍是徑渭分明。看著散碎的黑,這才明白剛剛捏碎的不是回憶中的小財神,是一顆黑子,幸好、幸好……
「大黑?」李福氣咬唇出聲。冷靜,她要冷靜。
他應了聲,胸膛一滾火燙快至喉頭前,指頭仍不止歇地深嵌石桌,石屑剝落,地上如濺片片冰屑。
她湊到他耳旁,更壓低音量:「大黑,我胸口上的是茶,不是血,沒事的,噓……沒事,這給你。」李福氣將一木雕塞至他掌心,是外形圓滾可愛、還殘留著她暖香的木雕。
遲暮春微揚的眸子掠過,眉毛微挑;那尊粗糙木雕栩栩神韻一如他現在的訝異。他抬起眼,對上她又圓又黑的眼珠子,倒映幽幽眼波的是徹徹底底的自己。他唇瓣掀動了一兩下。
她疑惑瞇眼,對嘴默念:「……你來?」
倏忽一陣強風席捲,飛沙走石般,眾人全被扎得瞇眼,衣袖遮掩,淹沒聽覺的竹葉沙沙。院內鋪地的黑白石子彈得七零八落,石桌掀倒,上黑下白,全混雜成了一大盤亂棋……
鵲紗歎氣,第一次看到遲先生這麼亂來了。
她房內,不明不暗的昏黃。
李福氣睜大眼,臉蛋又紅又尷尬,任他手掌攀著檢視,他抵過她下巴,審過她面頰,到她一撮一撮的頭髮,再有些粗魯地捏緊她胳臂,碧藍眼珠仔細順過耳朵、鼻子、嘴唇……從頭至尾的來來回回、回回來來——
忽地,他摀住嘴,一陣鮮紅自指縫間湧出。
「大黑!」她胡亂對他揩拭!血,一大片血呀!
他拉住她的手,不讓擾亂,仍繼續審視著——還在、還在……還好,他守護的小財神還在!是真真切切的在!沒有一把嗔火燒得太快太盡,沒有一把大火吞掉,沒有他手裡握的過分用力,將小木雕像捏碎……
看他眼神縹緲得迷茫,她甩開他的手。「遲暮春!你嘔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