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樓雨晴
「是喔?我還想說你應該會喜歡。」
他懂得未婚妻想討好他的心意,很多時候總是以他的喜好為重,這份柔情體貼,他一直都看在眼裡,也放在心上,伸手摸摸她的發,領情地微笑。「你快吃,我下午跟同事在外面有吃點心,還不太餓。」
他放下碗,起身到外頭倒水、接著削水果。
直到面涼了、冷了,整晚都沒再碰上一口。
她在哭。
余觀止毫無睡意,睜著眼放空了一晚,因此才會在後半夜,敏感地察覺到那陣再細微不過的聲響。
他悄無聲息地起身,輕輕撩開那道睡前才拉起的隔簾。他是不知道這兩個女人為什麼會投緣,幼秦偏冷的性情,是慢熱型的人;宜姮雖然隨和好相處,也只是性情使然,並不是對誰都能推心置腹,但是他看得出來,她是真心喜歡幼秦,他實在不知道,該不該阻止她們走太近,總覺得——這關係很怪異。
她似乎,睡得不甚安穩,呼吸略微急促紊亂。
基於關心,他輕巧地靠近床邊,怕她是哪裡不舒服,這才發現,她滿臉的淚痕,枕畔濕了一大片。
他愕然,僵立當場,無法反應。
哭不奇怪,但是認識她開始,他從來沒見她掉過一滴眼淚,開心時沒有、生病時沒有、爭吵時沒有、分手時更沒有。
他以為,楊幼秦是不哭的。
猶豫了一陣,還是走上前,抽面紙替她拭去滿臉的汗與淚,面紙很快濕透。他轉身要再去抽兩張,手掌不期然被揪握住,五指牢牢纏握。
「不要……走……」低不可聞的夢囈聲,輕淺,破碎。
他微訝。
她握得那麼緊,眉心深蹙,像是深深恐懼,害怕被誰拋下那般。
是夢見了誰?會讓她這麼難過?
記憶中的她,總是那般倔傲,他不曾見過這一面的她,如果——
腦海荒謬地浮現一道想法,那一年,她曾經對他們之間的僵局,流露出一絲絲的脆弱憂傷,如這一刻般的依戀不捨,他們是不是就不會——
停!想這些做什麼?事實是,她結束得乾脆瀟灑,不曾拖泥帶水,他現在也已經有了新的生活,一切都不一樣了,再去探討這些根本沒有意義!
強硬地抽開手,築起冷硬心牆,讓自己背身而去,回他該在的地方。
不去想、不去看,更不該再過問,她的喜悲,早就不歸他管,這道隔簾,是如今的他們,應該要有的分際。
隔天,余觀止下班過來時,沒預期會看到空空如也的病床。
上頭的病患呢?
疑惑的目光望向未婚妻,章宜姮聳聳肩。「早上她家人打電話給她,發現她在醫院的事,就立刻趕過來了,好像說他們看病有特定的醫院,可以有更完善的醫療照護,所以要幫她辦轉院吧。」
所以——她走了嗎?
還來不及釐清心頭是什麼滋味,身後傳來開門聲,他回眸望去,先是看到坐在輪椅上的她,目光往上移,是握著把手的修長指節,然後才是男人挺拔秀俊的身形。
「要走了嗎?」章宜姮主動問。
「嗯,來跟你說聲再見。」
「那,你自己要保重喔!還有,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
楊幼秦不置可否地點了下頭。
身後的男人隨後開口:「事情的經過,幼秦都跟我說了,很抱歉舍妹為你們帶來的麻煩,兩人的醫療費用我已經付清——」
余觀止張口欲言,對方抬手制止。「這只是一點心意,感謝二位這段時間的關照,也讓舍妹心裡好過點。」
於是余觀止便默然了。
這男人……看似文質彬彬,卻有種說不出來的氣勢,讓人無從反駁。
他只得點頭,送兩人出了病房,一路靜默地來到電梯前。
「余先生請留步,不必送了。」
他微訝。這人知道他?
他不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幼秦會跟家人介紹得那麼詳盡,而且這人看他的眼神,也不像第一次見面。
詢問的目光往下移,見她眼睫垂斂,低低啟唇:「我沒別的意思,昨天……只是以為你喜歡吃,很抱歉讓你感到不舒服。」
余觀止疑惑了下,才領悟她是指牛肉麵的事。
他不確定自己表現出什麼模樣,會讓她覺得他不愉快,他其實更迷惑於會為了這種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道歉的楊幼秦,讓他很陌生。
當時,真的只是章宜姮在說:「晚餐不曉得要吃什麼?」
她很直覺地想起他愛吃那家的牛肉麵,便脫口提議,然後得到對方的附和。事後也想過妥不妥的問題,後來看到他的反應,還有連一口都不願多碰,就知道自己錯了。
喜好是會改變的,以前喜歡的,未來不見得同樣喜愛。
於他而言,凡是沾染上她的事物,或許都是不願多提的爛瘡,不值得揭起。
她一直都清楚,自己在他過去的人生裡留下一筆多麼糟糕的紀錄,後來遇到章宜姮,那個善體人意、溫婉又美好的女人,鮮明對比之下,才看清自己有多差勁,他應該更希望永遠不要再想起,這個帶給他太多不愉快記憶的女人。
他張口想說點什麼,身後那男人眼一瞇,沉聲道:「余先生,你該回去了。」
他只能閉上嘴,轉身退開。
回病房的途中,想起男人的臉色不是很好看,不知幼秦會不會挨罵,不放心地又往回走,至少替她說個情,惹出這件禍事並不完全是她一個人的責任……
沿路找來,電梯前沒看到人,廊道盡頭的露台,隱約傳來對話聲——
「……你是道什麼歉?」
「本來就是我的錯啊。」
「楊幼秦,你的傲氣呢?」
「就是太傲了,才討人厭。」
「你——」楊仲齊吸了口氣。「你知道你最大的問題在哪裡嗎?就是比楊季燕更二百五!」
「幹嘛拿我跟她比?!」這是羞辱。
「這樣講還抬舉你了。你根本搞不清楚狀況,該軟時不軟,該傲時不傲,還不夠二百五?!」有轉圜餘地時,她做了什麼?已經注定沒戲唱了,就該擺出平日的女王姿態,優雅地退場,像個委屈小媳婦是要去誰的臉?
楊家的女王,誰准她表現得這麼沒骨氣!
「最重要的是,出了這麼大的事也敢隱瞞,翅膀硬還是骨頭硬?等我告訴大堂哥,你就知道死了!」
「仲齊哥……」
楊仲齊輕歎,蹲身與她平視。「幼秦,哥哥們從來沒大聲罵過你,你想做什麼,我們哪回不是順著你、寵著你,但是這一次,你真的太過分了,連受傷都不告訴我們,家人是這樣當的嗎?是不是在你心裡,一直都認為我們是外人?」
「我……不是……是因為……」
「是不是你自己心裡有數,不必跟我解釋。你只要記住,一直以來我心裡從來沒有區分過你家或是我家,只有楊家,你,是楊家的小公主,大家最疼愛的寶貝,這點是永遠不會變的。」
「……嗯。」她心酸酸地點頭。
楊仲齊失笑出聲。「裝什麼可憐,回去等著被大家排隊先罵過一輪再說吧!」
「……」
第4章(2)
看來是沒事了。
余觀止不動聲色,悄然往回走。
她回去以後,會有家人妥善照料,本來,她就是人人嬌寵的小公主,萬千寵愛於一身,那一晚的無助夢魘、滾燙淚水只是暫時的,落寞這種情緒,從來都不適合停留在她眸心,她是楊幼秦,他心目中那個美麗自信、艷驚四座的不敗女王。
他沉沉吐出一口氣,同時將心底那抹堵塞,以及最後映入眼簾、那抹欲言又止的落寞,全數趕出腦海——
從此不再多想。
什麼時候該驕傲?什麼時候該示弱?也許真如仲齊堂哥說的,她很二百五,總是表錯情。
那年,脫口說要與他分手,其實不是真心的,她只是在試探,想借由他的拒絕,來確認自己仍被他所重視,還沒有失去他。
她一直在等他的電話,等他氣急敗壞來罵她,要她不准再說那種話,等了一個晚上,不敢睡。
他沒有任何的動靜,她開始不安,用怒氣來掩飾心裡的恐慌,怕弄假成真。
誰知,他真的同意了……
她其實在那一刻就後悔了,不該用這種方式來測試他,她並不是真的想分手,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他。
用高傲的表相包裝自己太久,她已經不知道該怎麼脫下那一層層的保護色,讓他看見她的真心,於是,只好很蠢地,又用了爛招。
那一次,他們繫上辦活動,有人約她,她對活動根本沒興趣,她是為他而去的。
他是主辦人,要忙碌打點很多事情她瞭解,可是會忙到連跟她說句話的時間都沒有嗎?他連視線都在迴避與她接觸。
幾乎是賭氣地,她連灌了不少酒精性飲品。
交往時,他一向不太愛她碰酒精類的東西,每次都不太高興地念她。
「你是我爸喔?有夠愛碎碎念。」嘴上是這樣說,但心裡其實很開心他那麼注意她,連她喝多少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