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樓雨晴
「我……開刀的傷口,其實很痛。」她啞著嗓,低低吐聲。
頭一回,在外人面前流洩脆弱,坦承最真實的感受。
「我只是……不知道能跟誰說,說了……萬一沒人在意,怎麼辦?」她受不了那樣的難堪,所以才不想再讓自己落入同樣的窘境裡。
結果,還是錯了嗎?
楊幼秦對於早上的失態表現,覺得有些糗,不過章宜姮好像沒放在心上,態度很自然,這讓她感覺自在了些。
經過這一回的對談,彼此之間那些微的隔閡感消除,好像就沒那麼生疏了,兩張病床間的隔簾沒再拉回去。
也因為這樣,讓她把很多事情,看得更清楚。
余觀止每天一下班就來醫院陪未婚妻,即便再忙,把設計圖帶來醫院,克難地趕工,也還是堅持陪在她身邊。
有時候遞遞水果、跑腿去買她突然嘴饞想吃的東西、陪她做檢查、握著對方的手,聊幾句不太重要的家常話……
臨睡前,他突然想起,說道:「我明天要去巡案場,會比較晚過來。」
「我說過了,忙的話真的不用特地過來,這裡有我媽在,你這幾天在醫院都睡不好。」
「這什麼話!」余觀止白了她一眼。「我平常很忙,特殊節日很少陪在你身邊,讓你很委屈。」
「幹嘛突然說這些?我又沒抱怨過。」她知道他是個很有計劃的人,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建立自己的家庭在做準備,婚都訂了,他所打拼的那個未來,她是既得利益者,有什麼好抱怨?
「我知道。所以情人節、聖誕節、跨年我常讓你一個人,但是生病時,是無論如何都一定要在你身邊的。」
章宜姮輕輕笑了,沒說什麼地閉上眼睛。
他俯身在她額上輕輕一吻,替她拉好被子,這才回旁邊的家屬床位閉目養神。
楊幼秦佯睡地側過身,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才睜開空寂的眸,努力眨了幾下,不讓眸底的酸熱凝聚。
如果,那年他來醫院時,她能少點防備,試著別在他面前武裝起自己,是不是,也能得到他這般溫柔又耐心的關照?
因為太害怕被拒絕,以至於,沒能體會他蹙著眉心底下的焦慮與關懷。
她開始回想,與他相識後的每一件事,一樁、又一樁,很多在當時看不見的細節,慢慢在腦海清晰起來。
很多、很多事情,似乎,從一開始她就錯了——
她一直都很多人追,從國中開始,身邊向她示好的人從來沒少過,情書、鮮花、禮物那一類的,對她來說已經是家常便飯。
或許是家世、或許是外貌,她不知道,反正她異性緣很好,身邊的男生總是對她特別慇勤,她也已經見怪不怪。
有些人會在背後酸她,說她公主病,把別人的好都當成理所當然,她也無所謂,被酸兩句不會少塊肉,反正她依然混得如魚得水。
雖然她身邊圍繞示好的異性眾多,但是沒有人知道,她其實沒談過戀愛,余觀止是第一個讓她有衝動想交往的男生。
那個人知道後,還驚嚇得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你說,我是你的初戀?」
「你那什麼表情?!」
「……」匪夷所思的表情。
第3章(2)
她從入學第一年,就抓住了泰半男生的目光,穩坐校花寶座,他從沒想過有一天他們會在一起,成為她的初戀。
不可否認,男人確實是視覺性的動物,最初吸引他的,是外貌,但是如果只有那張臉,他想,他不會將目光放在她身上這麼久。
他看過她在校外,為了強佔停車位的問題與一個身高超過一百八的壯漢據理力爭,卻不是為了自己,而是旁邊身懷六甲的年輕媽媽。
還有一次,在賣場門口遇見她,她頂著大太陽,蹲在那裡陪個年約五、六歲的小男孩大眼瞪小眼。
男孩研究半天,終於慎重地決定要喜歡她,好東西就是要跟好朋友分享,所以抽出口中的棒棒糖朝她遞去。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面有難色的表情讓他差點當場笑出聲來。
但男孩不懂她的天人交戰,露出被嫌棄的傷心表情,嘴角一癟——她嚇得像是天要塌下來,連一秒都不敢猶豫,抓過棒棒糖就往嘴裡塞。
本以為她跟男孩是熟識的,後來那個發現小孩走失、回頭來找人的糊塗媽媽把孩子帶走以後,他才領悟,她是怕孩子被拐走,刻意留在那裡陪他。
他默默觀察了她一年的時間,類似這樣的事,常常在發生,甚至曾經呆到在戲院門口幫殘障人士賣彩券……
這個女孩子,極其矛盾。外表高傲如冰,內心柔軟如水,一個人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反差?尤其在面對比她弱勢的族群時,顯得很沒轍,那拙於應對的模樣,可愛到讓人心頭發軟。
他知道自己喜歡她,喜歡到毫無理智,一顆心完全深陷,難以自拔。
愛她像朵冷艷玫瑰,莖骨直挺,逼她彎折只會扎得你滿手血珠的凜然高傲,也愛她柔軟如絲的蕊心,深怕碰壞了它,必須小心翼翼呵護的美好與脆弱。
他沒想過他們會在一起,甚至沒想過追求這回事,只是有時遇上了,就會忍不住想為她做點什麼——
下雨天,在圖書館前遇到了,順手將傘塞給她,說:「我用不到,你有經過建築系系辦的話,丟公用置物櫃就好。」
或是聽學妹抱怨,選修的那堂課有多難讀、報告資料多難找……
他剛好知道,那個學妹和她修同一堂課,更剛好的是,那門選修課他去年才剛修過,確實很折磨人。
於是就順手將去年用過的那些資料整理出來,投入她住處的信箱。
諸如此類的,他真的覺得只是小事而已,沒什麼好特別拿出來說嘴的。
然後那一天,她因為生病沒來上課,傍晚他經過她住處時,想說她應該沒精神出來覓食,順便買了粥,送到她家樓下,托管理員轉交。
她正好下樓來,被管理員叫住,嗓門很大地指著他說:「這位先生送吃的給你喔,你要不要來領一下——」
她一眼淡淡地望過來,望得他當場有夠尷尬,走過去也不是,拔腿落跑也不是……
然後,她便揉著鼻子開口了:「我要去看醫生,你要不要陪我去?」
「呃……」他有些窘。「可是我騎腳踏車。」
「到得了就好。」
她坐在腳踏車後座,去診所的路上問他:「那些早餐什麼的,是你送的?」
「……」她是有記在心上的,並不像那些人說的,將別人對她的好,全都視為理所當然。可他沒想過會被當面問起,也不知該怎麼應對,只能含糊地低哼一聲帶過。
「沒人教過你,送東西要署名嗎?好歹讓人知道,被毒死了該找誰索命。」
「……我沒下毒。」
「噗——」她笑出聲來。他是有沒有抓到重點?她當然知道沒毒,不然還能好好坐在這裡跟他哈啦?
那天之後,路上碰到了,彼此會打個招呼,聊上幾句,慢慢熟了,相約的次數漸多,頭一回情不自禁牽她的手,緊張得心都快跳出來,好害怕她掙開。
又過了好久,在一次熬夜趕期末報告的夜晚,在線上線遇到了,臉書互丟訊息約出來吃宵夜,那天他吻了她,兩人正式在一起。
從默默耕耘到互相熟識,他用了一年;再到兩人愈走愈近,最終牽手走在一起,又花了一年。
他不覺得那是追求,至少心裡沒那樣的企圖,但是所有人一致認證,他明明就追得很勤勞!
「沒關係,你就否認好了,反正全世界都咬定你暗戀我,嘴硬也沒用。」
「我沒有想否認這件事。」余觀止深愛楊幼秦,他很早很早就認清了,只是沒有料想到,他能追到她。
不只成為她的初戀,更是她生命中的第一個男人。
一直到最後分開,他都還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哪裡打動她。
楊幼秦大三那年,他們熱戀。
全世界陷入熱戀期的男女都一樣,世界在他們眼前變得渺小,全心只有對方,那時是真心覺得,只要兩個人相愛,其他都不會是問題。
但其實,並不是這樣。
熱戀時,全心以對方為重,很多事情都可以遷就配合,就像點燃滿天燦爛如晝的煙火,那當下雙眼會迷眩於它的絕美,激情澎湃,看不見其他。
但煙火總有燃盡的時候,生活中不會永遠只有愛情,還有其他,例如課業、例如人際關係、例如相異的價值觀等等。
兩人之間的差異,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湧現,磨擦愈來愈多,他曾試著溝通,但始終不得成效。
該說是佔有慾,還是自我中心?他也說不上來,或許是一直以來,所有人總是將她捧在手掌心,那種眾星拱月的殊榮寵壞了她,於是理所當然認為,身為男友的他更應事事以她為重心,從來不會去考慮他的難處。
第一次發生嚴重爭吵,是無法陪她過聖誕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