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樓雨晴
「你若想再逼死第三條命,大可繼續一意孤行。」這一回,會是他。
「你拿自己來威脅我?!」
「有何不可?」他說過,別讓他真的心寒,而這一回,是真的讓他寒透心了。「還是,你要我離開嚴府,走得遠遠的?」
一抹寒意攫住心房,直涼到四肢發冷,嚴知恩驚覺到,他是認真的,不是死、就是讓他走,鐵了心要與自己了斷,沒第三條路。
他咬牙。「留在觀竹院。沒你允許,我不會出現礙你的眼,這樣成了嗎?」
「意同呢?我教養,還是你帶在身邊?」
真要切割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就是了?
「我這種忘恩負義、不擇手段的惡人,能把孩子教得多好?你留在身邊!」
嚴君離點頭,神情麻木地回靈堂前焚燒紙錢,盼父親一路好走,在彼端也能衣食無缺,這已是他這不孝兒,如今唯一能做的補償與贖罪。
「哥……」前頭那人不應不理,嚴知恩心知,這或許是最後的機會,能對他說出心裡話了。
「我知道你沒有辦法諒解我,但我一定要讓你知道,我縱是有千般錯,也不曾想過要讓你痛。袁青嵐……你不在乎她,她也不在乎你,最多就是損了你顏面,總好過娶她,賠上一生。老爺……我並沒預料到會變成這樣,我只是想氣他,也激激你,我、我……」
喉間一哽,啞聲吐出真心。「我只是想回去、想回去而已……你為什麼不明白……」
他想要回去,回到嚴君離身邊,像過去那樣,有人寵、有人用帶些無奈的溫柔笑容看著他,歎道:「再惹事,真不管你了。」
可是每一回,他闖了禍,也沒一次真的放他不管。
他不是真的那麼難管教,刻意惹些雞毛蒜皮大的小事端,只是為了看那一記無奈又帶些縱容的表情,讓他感覺自己被全心全意地寵著。
直到這一回、這一回……
他以為,惹些事端,逼得嚴君離忍無可忍,就會將他拎回去,看好他、管好他,不讓他再胡來,他只是、只是……
「我只是……想你而已,我不是真的要報復什麼,我是怕你……不要我了……」所以用盡手段,逼得他不得不要,不得不管。
可是到最後,卻只逼得他真的不要,真的不管。
「哥……你原諒我……看看我好不好?」他哽咽得難以成言,無聲哭泣。
嚴君離不曾回頭,從頭至尾都沒看上他一眼。
那聲音有滿滿的心慌痛楚,但他已自顧不暇,再也承載不了誰的痛。
哀傷至極,已無淚可流,無心可憫。
他在身後,站了很久、很久,嚴君離依然不言不語,持續地為父親焚燒引路錢,不曾回頭看他一眼,彷彿除此之外,這世間再也沒有什麼能教他關注。
他站得腳麻了,心也是一片麻木,他知道,這回就是站上一輩子,也等不到嚴君離回眸了。
悠悠晃晃出了靈堂,步履虛浮,一時間,竟想不起該往哪裡走。
哥——不要他了,這回無論他怎麼做,都不會再理會他,將他徹底逐出生命之外……腦海,全教這樣的事實佔滿,再也感受不到其他。
他,真的失去嚴君離了,徹徹底底。
辦完嚴老爺的後事,嚴君離依言回到觀竹院,從此不曾再踏出一步。
外頭繪聲繪影傳著嚴家正主兒遭幽禁一事,嚴知恩由著謠言滿天飛,聲名狼藉也不曾自清,而另一位當事人,更是處之泰然,未置一詞。
奶娘依然會不定時回觀竹院,一來關切他是否一切安好,二來轉述嚴知恩的近況,雖然他一再說明,當初讓奶娘過去是為關照嚴知恩起居,不是監控對方舉動,可奶娘每回前來還是會多言上幾句。
「……病好些天了,白日忙著店舖子裡的雜事,晚上還要看帳,也沒能好好歇會兒——」
奶娘的聲嗓有一搭沒一搭地掠過耳際,他沒怎麼專注,半蹲坐在鋪了棉毯的地面,全心全意看顧眼前滿地爬的胖娃兒,以免孩子磕磕碰碰地傷著。
今兒個意同週歲,他簡單辦了小小的抓周,小胖娃在琳琅滿目的器物中爬來爬去,也沒真挑中什麼。
奶娘加重語氣,又道:「前些天,我夜裡起身,四處巡巡,發現他不在房裡,找了好半夜,才發現他一身濕淋淋的,縮在池邊的大石旁,哭得像個迷路的大孩子。
「我問他怎麼了?他啞著聲,只會一遍遍說:「哥……不要我了……」我還想再問清楚些,他又跳進池裡,也不知找什麼,怎麼攔也攔不住,直說:「找不到、我怎麼也找不到……什麼都沒有了。」……」
在外頭的人看來,他是狼子野心、奪盡一切,看似什麼都有了,可是看在她老婆子眼裡,他是失去一切,什麼都沒了,那無家可回的迷惘孩子模樣,讓人看了都於心不忍,她實在無法相信,向來最心疼他的少爺,真狠得下心不予理會?
可是說了這麼多,少爺也只是聽著,沒要她住嘴,也沒表示什麼,表情波瀾不興,也不曉得是否有聽進耳。
如今對他來說,天大的事,似乎還不如關注孩子的抓周來得重要。
「我知道他這回是做得過火了些,可他也悔了,看你要怎麼罰他,他都甘心領受,再不惹你生氣。你也知道,他向來只聽你的話,誰都不看在眼裡,獨獨在意你,你不理他,他都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了,都那麼多年的情分,你就原諒他,別教他——」
「奶娘。」他淡淡地,阻斷話尾。「人命,不是悔了就能回得來。」
「……」奶娘一窒。以往,不管他犯了什麼錯,少爺都能包容,只是這回,真是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了,怕是沒那麼輕易過去。
「往後,這些事不必再告訴我。」眼不見、耳不聞,心自能清。如今的他,只想守著平靜日子,再不問是非。
心知多說無益,奶娘歎了口氣,返回聽松院。
嚴君離撣撣衣袍正欲起身,感覺袖口一緊,垂眸見那兩手空空、什麼也沒挑的娃兒,一雙小胖手獨獨抓住他,緊緊揪牢袖口不放。
他心房一緊,泛起不知名的酸楚疼意。
許多年前,有個人也是如此,什麼也不要,獨獨抓牢他衣袖,總是仰著清亮的眸子望他,上哪兒都牢牢跟著……
張臂將娃兒摟抱入懷,指掌輕輕撫過那張肖似的俊秀臉容,不愧是父子啊!他們……真的很像。
他低低一歎,輕喃道:「你可千萬別學你爹那又倔又拗的臭脾氣,我是經不得再硬生生折騰這麼一回了——」
歲月悄然,無聲而逝。
不問世事的年歲,於嚴君離而言並不難挨,他將全副心思放在教養孩子身上,日子過得平靜安穩,無慾無爭,便不會有是非糾葛。
他遣退了觀竹院多數婢僕。以往是父親的堅持,否則他貪靜的性情,其實不愛那些個排場,如此刻般,低調簡樸,沒太多閒雜人等在院內走動,甚好。
此舉,自是又惹來外界閒言,盡道他備受欺凌苛待,嚴知恩硬氣地不吭一聲,日子久了,也就沒人再提起這些個蒙塵舊事。
如今世人只知,當家主子是嚴知恩,多少人仰他鼻息、看他臉色過活,誰還敢再多說他一句不是?觀竹院裡的嚴君離,也漸漸被淡忘,少有人走動,也再無人提起。
這世間,不就是如此嗎?誰能真正執著一輩子?再深的恩、再沉的怨,也會隨著歲月,深埋在陳舊記憶底下。
整整六年,他一如當初所言,不曾踏出觀竹院一步,那人也信守承諾,沒再出現他眼前,同住嚴府,卻是生死不相見。
一開始,奶娘還會來,說說嚴知恩的近況,也不管他想不想聽。
於是他知道,嚴知恩把嚴府的家業打理得有聲有色,店舖子一家拓展過一家,但也不忘賑糧濟貧、造橋修路,每年必往廟宇小住,茹素齋戒,發願抄寫百本經書。
有人說他沽名釣譽,也有人說他虧心事做太多,做點善事以補罪愆,這些他都不管,只是拚命地賺著大把銀兩,又大把大把地撒。
除此之外,他私生活極其放縱,酒與色不曾少沾,除卻幾段風流韻事,妓院、甚至小倌館也不曾少去,一年比一年荒唐,男女不拘、葷素不忌,私德敗壞。
也因此,年已二十有七,婚事依然沒個譜,縣城裡頭稍有家底的正經人家,誰敢將千金閨女下嫁這般無行無德的浪蕩子?
這些嚴君離都知道,聽進耳裡,卻從沒表示過什麼。
直到去年,奶娘年事已高,嚴知恩不捨她再忙碌操勞,備上大筆錢財讓她回故鄉去與家人團圓、頤養天年,此後也只有年節會再上嚴府來走動,探望這兩個她看著長大的孩子。
再來年,自幼便照料著嚴君離生活起居的大丫鬟掬香有了對象,他便也作主讓她離了嚴府,成親過她全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