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樓雨晴
這是他保護娃兒的方式。
給他一個名字,入族譜、受到關注、有了明確的地位。
他,名喚嚴知恩,是嚴府的義子,不再是藉藉無名的棄兒,哪一日不著痕跡地消失也不會有誰知曉。
他將小恩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兩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寢,他一句句教著足三歲仍拙於言語的孩子說出第一句完整的話語;也握著孩子的手,習出人生第一筆劃,認著自己的名。
府裡請了夫子,醉心書海、求取學識是嚴君離唯一熱衷之事,即便病體羸弱,也不曾荒廢,因而,嚴世濤為他請來本朝唯一連中三元、曾輔佐兩朝天子的老太傅為他傳授學問。
或許,傳言並非全然無稽吧!嚴家少主確實天賦過人,年方十二已然揮墨成章,文采似錦,坊間夫子已難當大任。
每日辰時,他早起上書軒時,小知恩明明一副睡不飽的模樣,也不知堅持什麼,揉著眼,小手揪握他衣角,硬是在後頭跟得牢牢的。
他上課時,小傢伙會安靜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不吵不鬧,時而有模有樣地搖頭晃腦,也不曉得聽懂與否,那憨態可愛逗趣得惹人憐。
大多時候,他會給知恩一管筆、一疊宣紙,總愛追隨著他的小知恩,會依樣畫葫蘆抓起筆管胡畫一通,他若得了空,會不厭其煩,一回又一回地導正拿筆的確切手勢,一描一捺地領著他寫。
「嚴、知、恩——」
這三字,小知恩已然識得。
「哥哥,名字?」
「我啊!」就著小娃的手,寫下三個字。
那在自己之後,小娃識得的第二個名——
嚴君離
從此,看進眼底,記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終的記憶,一生守牢。
一之二、借壽三十挽君魂
春末,夏至。
秋去,冬來。
那年隆冬,嚴君離先是染了風寒,後又引發陳年宿疾,心房絞痛,寒氣入侵,時而高熱不退,時而四肢僵冷,每每發病便是昏沉數日,不曉人事,整個冬季纏綿於病榻。
直到初春回暖,病情才逐漸緩和。
能夠下床走動時,腦海首先浮現的,是那張憨甜可愛的稚容。
那總要將他纏得牢牢、片刻不離的孩子,因他病魔纏身,怕孩子體弱,染了病氣可不好,便狠下心腸將他帶開。
在觀竹院裡,有他的人守著,倒是不擔心孩子會受委屈,只是偶爾,病得糊塗的神識裡,總聽見那含糊的奶娃音,聲聲喊著「哥哥」。
數月未見,不知小恩如今可好?沒見著他,可還在哭鬧?
心頭惦記著,當下無法再多等片刻,命人請了奶娘過來,瞭解他臥病這段時日裡,嚴知恩的情況。
——小少爺很乖,初時還會鬧著要找您,不肯睡、坐在桌前眼巴巴地望,等著您來陪他用膳,餵他喝甜湯。
後來,也不知是等得餓了、困了,漸漸不會再堅持非得等到您才肯吃睡。
他乖巧地吃、乖巧地睡,不大愛說話,但您教過他的事,他都記得,還是每日辰時會上書齋去,太傅先生把您沒教全的千字文都補齊了,他現在筆管拿得可穩了,挺像一回事的,每日都要花大把時辰窩在書齋習字呢。
「喔,是嗎?」聽完奶娘的報告,嚴君離嘴角泛笑。
他的小知恩這麼懂事,他迫不及待想見見小傢伙,好好誇他兩句。
這個時辰,應是在午憩吧?
他讓侍婢攙扶下榻,前往嚴知恩寢房。
小傢伙正配合地張手讓侍婢脫下外袍,見他進房來,呆望著。
「小恩。」他微笑張手,等著小傢伙撲向懷抱。
嚴知恩沒有動,甚至,往床榻內縮去一些些。
動作不明顯,但他察覺到了。
怎麼回事?以往不是遠遠瞧見他,便會主動飛奔而來嗎?
「小恩?」他困惑道,對小傢伙的陌生疏離甚感不解。「是哥哥啊,不記得了嗎?」
嚴知恩還是沒動,只是安靜仰首望他。
真不記得了?
也是。
孩子忘性大,分開了幾乎一整個冬季,會對他感到陌生也不足為奇。如今小恩較為熟悉信賴的,應是奶娘和隨身照料的婢僕吧!
不得不承認,這讓他有些許小失落。
他原以為,那個萬分依戀於他的小傢伙,被隔在房門外時,還聽得見那惹人憐的哭音聲聲喚著「哥哥」,應該多少會有些許想念他的……
他讓婢僕退下,移步在床沿落坐,抬掌撫了撫孩子的頭。「真不認得哥哥了?」
嚴知恩仰眸,幾不可察地輕搖一下頭。
「那怎麼不喊?」
小傢伙眼兒左瞟右瞟,不哼聲,默默垂首,指尖摳玩著錦被上的繡圖。
見他只是一逕沉默,問三句也沒答上一句,分明認生得很。
嚴君離沒再勉強他。「不是要午憩?睡吧!」
以往,每回哄知恩睡,小手總要揪握住他衣衫一角才肯閉眼,如今,雙手安安分分擱在被窩底下,也不再纏著要與他一道睡了。
他拉好被子,將小小身軀掩實了,又坐上一會兒,靜待孩子入眠,這才起身離開。
時序入春,嚴君離病勢日漸好轉,與嚴知恩卻依然生分。
幾回讓奶娘抱著孩子過來一道用膳,總是規規矩矩,乖巧得幾近疏離。
看著端坐桌前用餐的模樣,嚴君離腦海總是想起過去,那使勁要攀到他腿上的執著姿態,有幾回,刻意不理他,看他攀上一些些,又滑落一些些,奮戰不懈,逗得人好樂。
他想念,總是盈滿懷抱的淡淡乳香味。
以往,他是小恩空寂世界裡唯一的仰望,那雙明亮的眼,總是專注地望著他。如今,他已不再是小恩世界裡的唯一,會有愈來愈多的色彩填入那小小的心房,他的存在,將會日益淡淺、日益微弱……
那是頭一回,他領受到,原來不再被需要的感受,如此惆悵。
早膳過後,沒了那道小小身影纏賴在身旁,偷得片刻悠閒,悠閒得——竟有些許寂寞。
原想到書房取兩冊書來打發時光,甫踏入書房口,便見著埋首在寬大檀木桌前的小小身子。
啊,是了,奶娘說小恩每日會練上一個時辰的書法,這時候正是他習字的時辰。
他沒走進去,靜觀了一會兒。
一筆、一劃,一描、一捺,小人兒練得認真,心無旁騖。
只不過——
小人兒坐在他的書桌前,手短、腳短,整個人幾乎要被那張檀木桌給埋了。
怎就沒人替他張羅適合他的桌椅呢?
他暗暗記下,回頭得找木工為小恩造張高些的椅子,再鋪上幾層軟布,如此才會舒適些。
沒驚擾孩子習字,靜靜地轉身欲離,嚴知恩突然在此時抬起頭,發現了門外的他。
他笑了笑。「你繼續寫,我只是過來找本書。」
取了書,本要離去,那個幾日來已不會再主動親近的孩子卻突然跳下木椅朝他奔來。
他停步,垂首睇視。「有事?」
小恩別彆扭扭,磨蹭了半天也沒進一步動作。
他耐心等候著,等不到明確的表示,又見小手緊捏著幾張宣紙,他試圖推測。「那個,是要給哥哥看嗎?」
對方又猶豫了好一陣,才慢吞吞地遞出。
在他病倒前,已教導小恩一句句開口學習語言,只是還沒能做得更好,這孩子還不善於表達情緒,得要人一步步誘導。
擔心孩子是不是受了委屈,他接過宣紙細瞧——
嚴君離
一張宣紙,整齊地寫滿他的名。
「你每天,都在練這個?」
小恩怯怯地點了下頭。
記憶中,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正仰首望住他,像在期待什麼。
「小恩好棒,字寫得真好。」嚴君離讚許地摸摸他的頭,不吝惜給予肯定。
從連毫筆都拿不穩,到準確工整地一筆、一劃寫出他的名,用了一整個冬季。
「小恩沒有忘記哥哥,對嗎?」在兄長病著的時候,他想著要聽奶娘的話,認真讀書,練好哥哥的名字,等他病癒了好給他看。
「既然沒有忘,為什麼不喊我?」從他能夠下床走動開始,小恩沒有喊過他,一次也沒有。
他原以為,那是感情生疏了,才處處與他保持距離,如今看來,似乎不是。
小恩還記得他說過的話,記得嚴君離,記得嚴知恩,記得哥哥的萬般疼寵。
「可以嗎?」
一句話,問愣了他。「為什麼不可以?」
或者,他應該問——「誰說不可以?」
「奶娘說……哥哥病了……」
所以不能吵,不能煩擾他,要讓他安心靜養,也不能再和哥哥睡,不能動不動往哥哥房裡去。
奶娘的立意,嚴君離不難推想。「還有呢?」
「梅香……」
這一回,說什麼都不肯開口了。
梅香是爹身邊的人,在他病中,隨著爹一道來觀竹院的次數相當頻繁。
這也不難推想,看來,梅香是對小恩說了不少不該說的話。
會收小恩為義子,只是順了他的意,爹從來就沒有把小恩當成自家孩子看待,那些對待下人,該有的主從分際、尊卑之分,爹向來極為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