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董妮
唉,這等悲劇,要他如何說出口?
她見他眼神閃爍,便知自己猜中重點了。
人生至苦,無非家破人亡,前者她已親身經歷,後者……再悲慟也不過親人俱亡而已,她既能熬過家破之苦,難道還會被「人亡」的傷心打垮?
「是誰死了?我爹?我大哥?或者……」她不想說出最後一個名字,因為那人最是無辜,如此善良溫柔美麗,平時連只小蟲子都捨不得殺死,她若有任何不幸,那實在是蒼天無眼!
他定定地看著她半晌,長歎口氣,坐到她身邊,伸手將她攬進懷裡。
他們都知道她是最無辜的,奈何事實已成,又如何回天?
他一邊回想童年時經懷秋介紹,認識了那美麗又良善的奇女子,從此改變自己的一生,心頭越發酸澀。
他的手輕輕地拍撫著她的背。「我進宮時……你猜對了,光憑我那幾句荒唐話,皇上是不可能赦免你,並且恩賜我倆成親,但就在我與皇上爭辯時,後宮傳來付娘娘自盡身亡的消息,皇上……皇上怔了片刻,我想皇上也沒料到向來溫順的付娘娘竟會做出如此決絕的事,因此皇上答應我的要求,同時也將岳父的斬刑、舅兄的流放改成削為平民,付家人永遠不得入仕……」他說著說著,聲音也不覺哽咽了。
聞言,付懷秋的身子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哪怕早猜到如此結局,真正從他口中得到證實,依然讓她的心如同被撕裂般無比疼痛。
前半生,付家因為姑姑而享盡榮華富貴,誰知最終,付家還是仗著姑姑的恩德才能逃過一場死劫。
姑姑對付家恩比天高,然而爹爹、大哥權傾天下時,可曾想過感激姑姑?他們落魄入獄時,有沒有反省過自己的行為?
至少她知道大哥沒有,因為姑姑受皇上冷落而未能順利封後時,大哥不止一次抱怨姑姑沒用,進宮這麼久,連皇上的心都抓不住,否則付家一定能更上層樓,大哥官居一品、爹爹位列三公都不再是夢。
他們沒想過,若非自己表現得太囂張,姑姑怎會在母儀天下的路上失足?
是付家連累了姑姑,姑姑卻沒有怨言,最後仍然用自己的性命救了爹爹、大哥和她。
「姑姑……」悲慟的呼喚迸出齒縫,大滴大滴的淚水滑落。「姑姑其實可以不用死的,皇上真正想剷除的是爹爹和大哥,因為……皇上不想看見外戚坐大,干涉朝政,只要付家倒了,易日太子繼位,不管姑姑曾不曾封後,新皇依舊可以奉迎姑姑為皇太后,從此……姑姑一生榮華,享受不盡,她……都是我們不好,連累了她……」
付懷秋出生沒多久,娘親就過世了,付相憐她,對她可謂百依百順。
但她打小不親爹爹、也不黏大哥,就愛跟著姑姑屁股後頭跑,姑姑也疼她,可以說她是姑姑撫養長大的。
姑姑溫柔、體貼、善良、美麗……在付懷秋心裡,哪怕是九天玄女下凡,也比不上姑姑的萬分之一好。
姑姑進宮時,她哭了一個月,後來便病倒了,將養了大半年才漸漸好轉。
也是自那時起,曾經還算開朗的她變得不愛說話,對於那些懷抱不軌企圖接近她的人不再虛與委蛇,成天板著臉,最終得了一個「木觀音」的綽號。
其實不是她改變了,她依舊是那個聰明、敏感又體貼的小姑娘,只是她太寂寞了,最瞭解自己的姑姑進了宮,往後她再有什麼心事,還能說與誰知?
她也試過交朋友,奈何總找不到真心相待的知己,她又不肯降格以求,然後,隨著光陰流逝,她真正變成一個「孤家寡人」了。
可不管她再孤獨,只要聽見姑姑在宮裡備受寵愛,生下皇子,聰明機靈,深獲皇上喜愛的消息……哪怕她曉得,姑姑越受寵,她便越難見到姑姑,還是打心底為姑姑感到歡喜。
但如今,她永遠見不到姑姑了,再也看不到那張慈祥又美麗的笑瞼……
她捉著莊敬的衣襟,哭得不能自已。
她的悲傷激起了他心底最深刻的哀痛,他想起了童年時,付家姑姑對他的多方照拂。
一個天生神力的衝動小子,得費多大功夫才能將他引上正途?才能教會他忍耐、自製、凡事三思而後行?
他的爹娘生他、養他,卻不曾瞭解他。
只有付家姑姑真正明白他,不厭其煩地教導他,哪怕他幼時不懂事,多方頂撞,她也不曾發火,水遠掛著春風般溫柔的微笑,日復一日,終於讓他明白事理。
付家姑姑對他而書何嘗不是另一個爹、娘?因此她的死,他與付懷秋同感悲哀。
人都道:男兒有淚不輕彈,可最敬愛的親人死了,也不能哭嗎?
他努力忍了半晌,最終仍是沒忍住,讓一滴淚滑出眼眶,落在她的面頰上。
突然的濕意讓付懷秋心頭一震,不覺地抬頭看他,見他紅著雙眼,眸底的悲意竟與她一般無二。
她心頭一時百味雜陳,好似在茫茫大海中,她這艘孤舟迷航漂流,惶惶之際,卻見一方燈塔光亮閃爍,指引著她的前程,她,也有了依靠。
她越發讓自己縮入他懷裡。「是我們不好,都是我們不好……莊敬,你說姑姑……在那時刻,她心裡有沒有恨我們?」
他哽咽著抱緊她。「我熟悉的小姑姑美麗善良、仁慈大度……記得不,有一回,我們在你家後花園玩,我拿著炮杖亂扔,把你家花園弄得亂七八糟……」
「我記得……」童年趣事讓她笑了出來,歡聲和著淚水,說不出的詭異,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和諧。「其中一根炮杖落在正好經過的姑姑身上,不僅嚇她一跳,還燒了她一截頭髮,那時啊……」
「我們以為一定會挨揍,正準備找個地方躲起來,誰知被姑姑先一步找到……」他接著道,同樣又哭又笑。
「結果姑姑沒罵我們,也沒打我們,只是微笑地看著我們……」
「我還記得那時候小姑姑的笑好溫柔,像是冬日暖陽,照在身上,一路暖進了心窩裡。」
「那樣的笑比任何打罵都有效,讓我們兩個半句不敢說,乖乖地跪下認錯。」
「是啊!我這輩子可謂天不怕地不怕,連我爹的軍棍都當遊戲,偏偏小姑姑一笑,我心裡就發慌,忍不住膝蓋就彎下去了。」
「嘻嘻……」她滿臉淚水,卻在他懷裡笑得開心。「我何嘗不是這樣,人都說我爹氣勢驚人,只要他一瞪眼,那些官吏就開始發抖,可我從來不覺得爹的怒火有什麼了不起,反倒是姑姑……她從沒發過火,可我每次做錯事就最怕她。」
「小姑姑……算不算是仁者無敵?」
她嗔他一眼。「沒學問就別亂掉書袋,省得被人笑話。」
「那你說,小姑姑這樣一笑撼人心,算什麼?」
「這……」她遲疑了片刻,期期艾艾開口。「仁者無敵……」
「哈哈哈……想不到我們的付大才女、鼎鼎有名的『木觀音』也會掉書袋啊!」
「找死啊!」她伸出手在他腰間狠狠掐了一把。
「啊!」他吃痛唉叫。「凶婆娘,你就不能學學小姑姑的『仁者無敵』嗎?」
那句「凶婆娘」消去她心裡大半悲意,一瞬間,她彷彿回到童年時,與他兩小無猜,天天跟著姑姑讀書學習、調皮搗蛋,真是一段美好的時光。
「學頭啦!你光看我這張臉,像是能有姑姑一半溫柔的樣子嗎?」
他仔細地盯著她看了好久。「不像。小姑姑就是春風一般的人物,雙眸裡永遠漾著兩汪水,霧濛濛的,比天底下任何人都溫柔。至於你……」
「我怎麼樣?」有人誇讚她姑姑,她自然開心,但他若敢說她不好……哼哼,她的「兩指神功」也不是吃素的,定掐得他渾身青紫。
「你美則美矣,卻如出鞘的利劍般銳不可當,教人望而生畏,好比——」他說到一半,訕訕地笑了起來。「我說了,你可別生氣,又掐人喔。」
「我是那種壞脾氣的人嗎?」
「你對別人不是,但對我……」
「怎樣?」她的手已經準備伸向他的腰間了。
「你先答應不掐我,我再說。」他一身橫練功夫,刀劍難傷,就算面對他爹的軍棍也不怕,他只要運功抵抗,她根本掐他不動,偏偏他不敢運功啊!
就像小時候,小姑姑一笑,他再大的脾氣一樣煙消雲散。
過上付懷秋,也不需要她笑、也不需她罵,只要她稍微露出一點嗔意,他便高舉雙手投降了。
這女人啊……是老天特地派下來克他的魔星。
「好,我答應你。」她非常乾脆地點頭。
她既然不掐人,還有什麼好怕的,他爽快回道:「你對我就好比那河東獅——哇!你不是答應了不掐人……」
「我沒掐你啊。」她只是趴在他的胸膛上,張嘴,用力狠狠咬了一口。
「可你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