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韓子苑
楔子
盛夏
這事情懸在他心裡很久了。
很久、很久了。
正確的時間點,葉東旭已經不太記得;但真正讓他萌生退意的關鍵,大概是在年初的那場尾牙上。
金律師,也就是事務所的老大,特地訂製了一座可笑的水晶獎座給他,上頭大剌剌刻著:不敗的辯方。
當然,獎座只是用來娛樂場面,卻悄悄地在他心口上割了一道傷痕。
這三年來,他一直都是最高明的辯護律師,「不敗」兩個字幾乎就是他的稱號。從他在法庭上的表現來看,很難相信他只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年輕人。
即便如此,那也還不是他的高峰。沒人知道他能爬到多高的位置,沒人知道他還能拿出多少能耐。
無庸置疑,他的未來一片看好;至少在同是法律人的眼裡,他的前途是無可限量的。有人猜測他必定會出去獨力經營自己的事務所,有人則認為他最終會走向政治之路,也有人覺得他是成為節目名嘴的料……
總之,就是沒人會料到這一步。
「你瘋了。」
金老大揉著眉宇,真心期望這只是捉弄老闆的戲碼。
「還好。我自認我的腦袋沒問題。」葉東旭面無表情,像是說了玩笑話,臉上卻毫無玩笑之意。
「你說你要辭掉這個工作,然後去開小吃店?」金老大終於抬起頭來,一副好幾天沒上廁所的樣子。
「我的確是要離開事務所,但是開小吃店只是暫時考慮,目前沒有實質上的計畫在進行。」
聞言,金老大怔怔地看著他,半晌搖搖頭,歎:「你真的瘋了。」
「我的腦袋沒問題。」他很堅持。
「東旭,我們好歹共事這麼久了,你知道我不喜歡聽廢話。」金老大牽牽嘴角,冷笑一聲,傾前從木盒子裡拿出一根雪茄。「不如,老實告訴我,對方到底開價多少?」
聽了這話,葉東旭頓了兩秒,失笑道:「沒有人挖角我。」
「沒有?」金老大從鼻子裡哼出氣,張嘴咬住雪茄,拿出火柴一劃,慢條斯理地:「你可以對我說實話沒關係。你是很優秀的人才,但是坦白說,我不想放你走,所以我們什麼都可以談。」
葉東旭低頭,莞爾一笑。
「我是說真的,沒有人挖角我。」
金老大揚揚眉,顯然不信。
「幫我個忙,你就別跟我玩這一招了。」他吞吐了一口,雪茄的氣味在室內飄散開來,不疾不徐。「反正嘛,又不是沒遇過這種事。外面多的是事務所來挖我的人,我會意外嗎?不會。」
一席話聽完,葉東旭不自覺抬手搔了搔眉尾,有些無奈。
看樣子,這金老大早就認定了他是為錢而叛變,既然如此,那麼他還需要多說什麼?
「好吧。」他吁了口氣,雙手往膝上一拍,從沙發上站起。「的確是有人挖角,你沒猜錯。」
金老大哼笑出聲,一臉「我就知道」的樣子。
「所以對方開出什麼樣的年薪給你?」
葉東旭沒答腔,只是彎身提起公事包,然後撫了撫西裝外套,接著抬起頭來。
「沒有年薪。」他道:「論件計酬吧。」
說完,他微微行了個禮,無視對方那錯愕的臉,無聲退出了老闆的辦公室,也退出了這棟風光奢華的律師事務所大樓。
外頭日正當中。
自動門開啟的時候,一波熱浪直襲而來,葉東旭忍不住伸手扯了扯領帶,夏季的西裝總是悶得他想抓狂。
他脫下外套,掛在手肘上,順著事務所前的綠蔭大道直直走遠。
一路上蟬鳴不絕,幾乎就要響徹雲霄。突然,他想起去年夏季的某一天,當時他正要趕到高等法院出庭二審,這蟬鳴叫得他是又煩又氣惱。
思緒至此,他嘴角不自覺揚起微淺的弧度。
他記得,那是他第一次讓當事人在一審的時候被判重刑。幸好二審的時候扳回了面子,事務所甚至還開香檳替他慶祝。
哼。他嗤笑。
真傻。慶祝什麼呢?他只不過是又把一名兇嫌放回了街道上,有什麼好慶祝的?有什麼好乾杯的?
然後不知從何時起,「無罪」這兩個字不再是他最想聽到的。
他明白這樣子的自己是無法繼續勝任辯方律師的工作,於是,他考慮了半年,正式提出辭呈。
他有罪。
但他自由了。一如他替別人開釋的那樣子。
第章()
寒冬
外頭天氣不好,但至少沒有下雨。
梁若穎探頭看了看天色,隨後關上窗戶,又退回了那面全身鏡前。她噴灑了點發妝水,再一次檢視臉上的妝容,然後拉了拉套裝的衣擺--很好,看起來很完美。
呼。
她深呼吸,第一天上班總會讓她顯得有些神經質。
上個月她辭了那份無趣乏味的業務助理工作,雖然那是她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可是她毫無留戀,直接投入了號稱年薪百萬的房仲業。
年薪百萬。
年薪百萬耶!
這四個字讓她有些飄飄然,忍不住開始幻想著:也許她會買一輛頂級小轎車,再買一個限量版的名牌包;然後她會在年度尾牙的慶功宴上,在幾百人的注目下接受大老闆的頒獎,而獎座上頭還寫著「年度風雲業務員」之類;之後,或許她會在高級餐廳邂逅一個條件不錯的男人,墜入愛河,然後享受事業愛情兩得意的完美生活……
呃,不對,現在不是作白日夢的時候。
驚覺到五分鐘已經悄然溜走,梁若穎倏地醒神過來,拍了拍自己的雙頰,匆匆抓了機車鑰匙就往外衝。
第一天上班絕對不能遲到。她可是抱著年薪百萬的偉大抱負才前來的,對吧?想到這裡,她整個人充滿了熱騰騰的幹勁。
不過,這幹勁不太持久。
「搞什--」
她仰天咒罵,突來的一陣傾盆大雷淋得她幾乎濕了半身,連去便利商店買雨衣都來不及。
等她到達「帝國房屋」店門口時,她的套裝,濕了;髮絲上掛著水珠,眼線妝也暈開了些。
更糟糕的是,店面鐵門深鎖,似乎是負責開門的人還沒來。
這……
她受凍,身子不自覺地不停顫抖著。她很想回套房去換件衣服再來,可是看看手錶,再五分鐘就得打卡報到,五分鐘怎麼夠讓她順利來回?
她吸吸鼻水,在店門前縮著雙肩,不停地抬起雙手在唇下搓弄取暖。
事實上,她應該現在、立刻、馬上就騎車回去,然後打通電話給店長,交代事情的來龍去脈,遲到個二十分鐘應該不打緊才是。但是轉念想想,連雨衣都忘了帶的人,店長會不會轉而認為她不太可靠?她站在那面漆成紅色的鐵門前,遲遲拿不定主意。
可惡,怎麼辦呢……
或許應該等人來開門,然後報備一聲,再回去換衣服?嗯,這樣好像比較好,可是偏偏她現在已經冷到快暴斃--
「你在等他們開門嗎?」
突然,一個男人嗓音從背後傳來。
她先是僵了兩秒,才回頭望去。
是個男人,很年輕,看上去大概不到三十歲。他穿著一件連帽運動夾克,普通的牛仔褲,普通的運動鞋,手上提著三袋紅白相間的塑膠袋,那袋子裡裝滿了青菜蘿蔔魚肉鮮蝦……等等之類。整整三大袋。
大概是從菜市場回來的吧?
「呃……對。」她回神。
男人有一張清秀斯文的臉蛋,和那三袋柴米油鹽實在有些不搭。
「他們不會那麼早來的。」他道。
「嗄?可是現在不是……不是……」梁若穎微微吃了驚,低頭看了腕表一眼。「不是快八點了嗎?」
店長確確實實是要她八點鐘報到。
「至少要等到八點半。」男人卻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梁若穎無言,怔怔地看著他。
也許是讀出了她眼底的那絲質疑,男人輕笑了一笑,道:「相信我,我在附近開快炒店開了半年,這半年來我從來沒看過八點半前會有人來開門。」
聞言,梁若穎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那表情有些尷尬、難為情。
「你是來看房子,還是來上班的?」最後,男人問了關鍵問題。
但其實看她身上的穿著,答案或許不難猜。
「我今天第一天上班。」她牽嘴一笑,笑得不太自然。
她不確定自己的眼線糊了沒有,不確定髮型亂到什麼程度,不確定自己的臉色看起來是不是很像從河裡撈上來的屍體……
總之,她的一日計劃完全脫軌了。
「你--」男人啟口,小心翼翼地在她身上打量了一趟。「要不要先回去換一套衣服再來?」
「這樣我會遲到。」她不假思索。
「……難道你要這樣子一整天?」會先凍死吧?
「我……」她語塞。想想也對,這樣濕下去不是辦法。「那我等店長來,向他交代過後再說。」
「他都過中午才會出現。」
「無所謂。反正--」等等!過中午?她頓住,眨了眨眼。「你說店長過中午才會來?」
男子點點頭。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認識他二十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