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雷恩那
「嫂嫂……覺得今晚煙火如何?」語氣低柔得如酒蜜過喉,孟回調回賞煙火的目光,側過臉直直看她。
他的身形修長且精瘦,與孟冶的高大魁梧極不同調,一襲闊袖錦袍被夜風拂得微貼他的薄身,幾縷散發落拓,清俊玉面眉色寂寥,似待可心人兒安慰。
「是小叔特意從南方運回來,想給大寨的男女老少熱鬧過年、開開眼界,當然好看。」霍清若不扭捏、不閃避,淺淺笑迎過去。
明擺著是跟出來堵人。
但……堵她?意欲為何?
孟回亦露笑,長目攏情,道:「白日在堂上拜見長輩後,大伯伯和大伯母雖替你我引見,但當時人太多,實沒能與嫂嫂仔細說事。」
之前在堂上,他來與身為族長的公公說話,婆婆將她領過去,正式讓他們二人作禮見過。那時他對她深深作揖,半開玩笑道:「大哥好福氣,這親娶得迅雷不及掩耳,原來是遇上嫂子這般美嬌娘了。」
莫名的,就覺他這話綿裡帶刺,衝著她笑,倒有皮裡陽秋的味兒……讓她記起在「玄冥教」的時候,教裡的人都喜歡來這一套啊……
「小叔有何事,儘管吩咐便是。」她抱酒微微福身。
「豈敢吩咐嫂嫂!」孟回忙搖頭,一臉欲言又止。
最後彷彿經過無數掙扎,他終於衝破內心牢籠:「我見嫂嫂今晚送給威娃堂妹的香袋,覺得那小物做工真細,還希罕地透出松香,不覺艷羨起來……想著若有姑娘肯為我親手縫製一個,不知有多好?」
「那有什麼難?我聽大夥兒說,小叔年後就要訂親了,對方姑娘還是四爺爺千挑萬選的,弟妹肯定是個心慧手巧的,往後還怕沒人幫你繡香囊、香袋嗎?」
她歎了口氣,自責般垂下臉容。「你大哥哪有你好福氣?我繡功不好,連納鞋底也不會,都是成親後才跟寨裡的大娘、大嬸們學的,還讓婆婆指點了許久才勉強像樣,你大哥娶我,其實是委屈了。」
提到訂親,霍清若覷見他神色僵了僵,話再繞到孟冶,他便噎了般。
兩眼直直瞪人了嗎?
她垂頸「自省」中,只能用猜的。
頓了會兒他才重整旗鼓,笑笑道:「大哥以往的事……嫂子都知情?」
「該知道的都知道,不該知道的也全聽說了。」她抬睫,很溫婉模樣,虛心求道說:「莫非小叔知道你大哥什麼私密事兒,特要說給我聽?好啊好啊,你說,我聽著,倘是糗事,我好回去笑話你大哥。」
眼前俊龐又是一怔,一時間接不話。
「我……那……好啊,嫂子先把酒罈子放下,抱著多累啊,咱們待在這兒慢慢說,還能邊賞煙火,來,罈子給我,我幫你。」他走近她。
霍清若總算瞧出,先說這廊橋上。
兩屋的相連處,雖有些隱密,離正堂卻頗近,尤其大夥兒此時都聚在堂上和堂前,只要有誰爬上正堂二樓,從二樓窗戶往這兒瞧,準能將廊橋上的人事物看得清清楚楚。
好,就算現下夜黑不好分辨,那就再說說這場燦爛煙火。
煙火一朵朵連環綻,天際燦亮,地面上如鑲一層華粉,藉著一波波火光,她遠遠都能看清正堂二樓的格扇窗紋路,而窗紙後頭果真有人影,且不止一人。
他挖了個暗坑,想誘她跳呢。
笑得那般抑鬱,語調柔中透苦,這樣誘她,她跳不跳?
怎不跳這天寒地凍還要拿書扇,說要接她手中的酒罈卻徐徐搖起扇子……事反必有妖!
她得咬牙再咬牙、使勁再使勁,勉強才忍下那聲充滿失望之情的長歎。
從扇底朝她揮出的,竟是迷香!竟只是迷香!
竟然,就、只、是、普、通、迷、香?!
想他走南闖北,見過世面,拿出手竟就這點破玩意兒!怎不教她失望?
二樓的窗子被推開了,他安排的人自然會將眾人目光引向廊橋這兒。她想,此時被領到窗邊的幾人,其中一個必定是她家相公。
她若被迷香弄倒,恰恰栽進他懷裡,投懷送抱約莫是這麼一回事。
他欺負她,是想給孟冶難看,但他為難她家漢子,就別想有好果子吃。
她順勢跳坑,迎將上去,兩手抱罈子不好使,突然來了招半旋身。
她避開迷香,旋身時裙擺飄蕩,以暗勁將細到幾瞧不見的粉末盡數掃過去。
「啊!這……唔不……你、你……」孟回毫無提防,粉未猛地撲頭罩臉。
「我怎麼了?我好好的沒事啊,小叔,你醉酒了是不?什麼?還想喝我手裡這壇呀?不行不行,欸欸,瞧你都站不穩了,顛得這麼凶,真不能再喝呀!」她揚聲苦口婆心的很。
「危險!啊啊-」
咚!砰——有人倒地,且是從廊橋上栽到橋下。
下方是宅內排水用的寬道,此時無水,但石砌而成的排水道栽下去也夠嗆了,何況是面朝下直直摔落。
煙火照耀下,三、四條影子直接從堂上二樓窗子陸續一躍而落,幾個起伏已竄近廊橋。八成是飛竄的黑影引起了騷動,遂有更多的人尾隨其後趕至,眨眼間,小廊橋這頭圍滿人。
「回少!」、「爺,您聽得見嗎?咱是陸子啊!您張開眼瞧瞧呀!」、「這是怎地回事?!咱心肝寶貝孫啊!」、「啊!斷了斷了,回少鼻樑斷了,滿臉血啊!」、「快!快請老大夫過來,還愣著做甚?!陸子快去請啊!」、「是、是……」
滿場子雞飛狗跳,好幾個人全撲到廊橋下瞧那個摔得七葷八素的人。
第6章(2)
「嫂啊,沒事吧?可有嚇著?!」頭一個跑過來關懷她的是孟威娃,想碰她又不敢似的,胡揮兩手,白著一張圓潤臉蛋在她身邊竄跳。
「我還好,只是你三堂哥他……他醉得栽倒了。」
「欸欸,你也該扶他一扶啊。」老七爺爺那一支的某個年長女眷歎氣道,語調雖輕和,卻有幾分責怪意思。
霍清若怯怯地攏起眉心。「我書讀得不多,但也知什麼……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然後我這不是還抱著酒罈子……」
孟威娃搶走酒罈幫她抱著,笑道:「嫂,那是《孟子》啦,我有讀過喔。就有人問孟子啊:「男女授受不親,禮與?」孟子曰:「禮也。」……」邊說邊搖頭晃腦。「然後那人又問:「嫂溺,則援之以手乎?」孟子回答:「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呵呵呵,就是嫂子如果溺水,小叔不救就跟材狼沒兩樣,所以該救還是要救。」
霍清若一臉迷惘。「可我沒溺水啊,不用救我的……是小叔醉倒在排水道了,還好底下無水,要不他真溺水了。」一干女眷皆瞪著她。
想她外貌褐髮淡膚,本是從域外來的女子,能識漢字、說得出「男女授受不親」這樣的話已算了得,可不期望她讀過什麼四書五經。所以……算了算了,性情好,相處得來最重要,其他事慢慢再教。
「我說錯什麼了嗎?」霍清若依舊有些怯生生,兩手相互揉捏著,彷彿抱酒罈抱得兩手快廢。
孟威娃哈哈笑。「沒有,沒錯」大嫂沒錯。錯的是三堂哥,真不該喝那麼多酒。」
話一轉,女眷們全往廊橋底下瞧,看家裡的年輕男丁和僕役們抬起孟回,邊叮嚀他們小心留神,一邊還七嘴八舌叨念孟回的醉酒失態。
霍清若斂眉,唇角極淡一勾,待掩去笑意,揚睫便見孟冶那雙眼。
擠上前幫孟回的人太多,他僅立定不動,掃向她的兩道目光裡探不出深淺。
他本就寡言,今晚更是沉默。
她想起白日在正堂上,孟回兩眼黏在她身上,丈夫定然察覺到了,兩男人還以目光對峙,而後是孟回那抹幾近輕佻的笑……那時,丈夫心裡已鬧不痛快了吧?
所以整晚才異常沉默,連親近她、跟她多說幾句話都不願。
既是如此,現下又待如何?
難不成真以為她被孟回所惑,癡迷孟氏的玉顏佳郎,才傻傻抱著酒罈子跟對方窩在廊橋上,來個「煙火下談心」?
他是那樣瞧她的嗎?
夫妻間的情義,她守得牢,抬頭挺胸沒對不住誰,他若真將她瞧小了,那、那……內心掀巨浪,凌亂得難受,一猜測他可能對她的誤解,渾身便疼痛起來,哪還能靜心多想什麼。
下意識,她微微抬起下巴,有點要強,有點挑釁。
孟冶面無表情,轉身隨眾人走開。
夜更深沉,堅持要守歲的孩子們都已呵欠連連,有的摸回房裡入睡,有的歪在堂上羅漢椅裡,皆睡迷糊了。
黑影融進夜風,倏忽間躍上角隅碉樓,角樓上有人夜中相待。
「來了。」等候的那人瞥了來者一眼,目光遂又遠放。年三十的大寨,許多人家點燈不滅,雪花飄起,點點燈火與皓皓白雪,靜美。
「嗯。」來者立定不動。
「阿回尋你麻煩了?」身為族長就這點累人,啥事都得管上一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