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頁 文 / 童繪
江蘭舟對上了賈立遲疑的眼,令道:「即刻去辦。」
「是。」賈立抱拳領了命,退出庭園。
手邊新添的水燒開,江蘭舟又為幾位大人加了茶。
「話說回來……」繞了大半圈,黃大人終是忍不住說到了重點:「前些日子那個殺人案子,江大人真是審得好呀!」
「讓幾位大人見笑了。」語氣謙遜中帶點無奈,江蘭舟應道:「延宕多時,幸而能破。」
「江大人謙虛了。」林大人搖搖手,說道:「一個人自京城來此經商,遇上所愛,最終卻死在愛人之弟的手裡,想來也是造化弄人……若不是江大人明察秋毫,又怎能還死者一個公道?州牧大人對江大人是讚賞有加,還要我等向您多多學習、多多討教哪。」
「是呀、是呀。」黃大人連忙點頭如搗蒜,搶在李大人開口之前補充道:「江大人曾在京中任官,見識、人脈都廣……最重要的是,本官聽州牧大人說,大理寺的寺台陳大人很是關心此案,欲請您上京一趟,當面問問一個稚童如何能下此毒手,您又是如何抽絲剝繭,好作為往後同僚辦案的參考——」
「是呀!畢竟那實在太可怕了,不過是個十歲的孩子呀……」李大人見縫插針道,搖頭歎氣再歎氣。「真是太駭人聽聞了哪!」
黃大人瞥了他一眼,冷哼一聲。「倘若當初江大人上本官那兒傳仵作,也不會傳了一月仍傳喚不來,為破此案還不惜跋山涉水到日江,自個兒掏腰包聘仵作為己用,此案便能更早了結。」
「可不是?」林大人也跟著哼了聲。「那麼此刻江大人已在京中與昔日上司的寺台陳大人飲茶賞花了哪。」
「咳咳……」反駁不了,李大人臉紅了紅,半晌,道:「總之……若是江大人上京那時,若是這個……那個……寺台大人問起,可得請江大人為本官……呃,本官是說為我等美言幾句呀。」
三年從來無所交集的數人,這轉眼間的轉變,全是為了京商被殺的案子送呈了州牧,又轉送大理寺協助運屍回京交還家屬的事宜,才會弄得眾所周知;換句話說,若今日死的是個本地人,無需勞師動眾運屍回京,沒有層層知會,此刻大約還是悠閒院中下棋。
趨炎附勢是人之常情,江蘭舟自是明白幾位大人的心思,微微一笑,回道:「江某已修書一封,上呈陳大人。當中詳述辦案過程,陳大人讀過之後,會當允許我不必上京了。」
語落,三人呆滯地望著他。
「當中詳述辦案過程,自也不會漏了平日幾位大人對江某的照應。」
江蘭舟補充著。所謂的辦案過程便是將開堂審案所錄下的案帳、屍帳重抄一份,加上陳大人問及是否見過臨縣同僚,他便照實回說見過了;至於是案發前抑或是案發後見過,就無需詳述。陳大人身居廟堂,位高權重,成日在朝中想著如何扳倒擋在身前之人,是何等的老狐狸,眼下這等的班門弄斧,還是別提了吧,省得弄巧成拙,給眾人招禍。
「原來是這樣……」
「不上京了,是有點可惜……」
「是哪,但……將來總有機會的……」
三人未免有些失落,可聽聞江大人已在信中提及自己,已是夠好的了。京中大官,每日要見多少人,每年又有多少新人爭相投入門下效命,若沒信任之人提及,轉眼便忘。
近來聽聞江大人從前得寺台陳大人重用,是為人陷害才遭貶;陳大人暗中相助,先將其安於福平縣令一職,待找到適當時機,自然是會將之調回京中的。如此想來,與江大人打好關係只有好處。
若是早點收到這重要消息,他們也不會遲了三年才與江大人交好。要怪就怪當年江大人上任時他們打聽到的消息有誤;那時的版本,分明是江大人犯了過錯被眨,又得罪上頭,永世別想翻身,旁人最好也避遠些,否則難保不遭池魚之殃。
唉……將幾位大人的表情盡收眼底,江蘭舟暗自搖了搖頭。
若要跟風,就得要先學看風向;可風呀,哪裡是人抓得住、摸得透的?哪日上頭的人轉了念頭,便是風雲變色,教人措手不及。
不如閒下心吧。
第4章(2)
在福平縣平靜了三年,遠離京中是非,是不差的,如今見到眼前幾位大人老來還懷抱陞官夢,也是頗有趣;京裡,多少人爭了一世,到頭來才發覺一場空,卻已深陷泥沼難以抽身,偏偏在外頭看著的人是霧裡看花,硬是要往這渾水裡跳……
反正,三位大人的這般野心、這等手段傷不了人;再者京中已無他落腳之處,若要在福平待著,沒必要再為自己樹敵。這是為何他答應了李大人的要求,於碧落閣設宴款待;這段日子受了幾位大人的招待與好處,禮尚往來,免去人情積欠方是長久之計。
為官的,最上手的技能之一便是話題的轉換。沉默只持續了短短片刻,三人便又聊起了一日來嘗過的幾款茶,箇中滋味是多麼多麼苦澀、又或甘甜、又或清新……
江蘭舟靜靜聽著,但笑不語。
又過一陣,鷹語與賈立一同歸來,眾人見天色不早,便要動身前往碧落閣。
命了鷹語領在前,招呼幾位大人出了庭圜,江蘭舟壓後走在迴廊。
前方還能聽見李大人訴說當年勇,另兩位大人冷聲諷刺,轉頭,瞥見的是一幅寧靜畫面。
迴廊尾處的屋簷下,少年趴在雕花窗前,手中一根長長的草,輕輕穿過窗,在外頭的水盆中畫圓。
草尖劃過水無痕,但少年仍一圈一圈又一圈。
瞅著那自殺人案子結束後便空白至今的眼神、臉容,江蘭舟整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柔和了,薄唇彎出弧度。
相安無事,天下太平;同時,也無聊透頂呀……
望了許久,他垂下眼,再抬起時,喚來了一旁的小僕端來筆硯,寫下幾字,交代了幾句話。那時,鷹語久等不到人,回頭來尋,小僕已然退去。
鷹語睨著小僕背影,江蘭舟笑著解釋道:「見知行閒得慌,允他至我書房翻翻書。」
魏鷹語也笑。「大人那些棋譜只怕陶仵作見了更無趣吧。」
「怎麼這麼說嘛,裡頭還有別的書呀。」
「大人說的是那些比棋譜更無趣的陳年案帳?陶仵作連前幾個月的案子都不感興趣了,更何況是那些舊案……幾位大人已等得不耐煩,賈護衛領路先行,我等也快快跟上吧。」
「……好好好,真沒見過哪個師爺這麼對縣令說話的……」
水面的圓,很飽滿。
可這圓,無論畫得再快,怎麼就是畫不全呢?
陶知行手裡一根草,穿出石花窗,輕點窗台上淺盆裡積滿的雨水,每畫一圈,就自問一回。
來到福平四個月了。最初的兩日進出惠堂,為了案子的事忙碌,接著……接著就閒下了。
離開日江時大哥交代得匆促,只說從前在京裡的故友需要幫助,他分不了身,所以讓她跟著來到福平縣衙待著兩年,還說讓她以男裝身份見人,較能方便行事;三哥則說大哥早已看穿她的不安分、不認分,這兩年就讓她出去闖闖,切記莫要給大哥添亂。
兩位兄長的話陶知行謹記在心。縣衙不比自家,房裡她不敢堆放自製的藥粉草藥、檢驗書籍、各式器具;院裡更沒有小木屋任她擺弄肉塊、骨頭、臟器……能離開香到鼻子發癢的香行,她很知足的,真的。
大哥放她出日江,已是天大的恩惠了,不可再奢求更多。
她觀察過,這府裡的人不多,個個都頗閒,院中時常日上三竿才見得到人影,或下下棋,或說說話,過午似乎還有午睡習慣,睡醒了又是下下棋、喝喝茶,看完日落便各自回房歇下。
原以為是這福平民情,入境理當隨俗,她也跟著躺到近午才下床,繞著庭園散步,偶爾被叫去觀棋飲茶,一日過一日,直到有日出門寄平安信給大哥,方知原來福平無異於其它地方,皆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閒的,只有縣衙。
這……合該是好事吧?
縣衙閒著,意味著管區內和樂平安。一個仵作無用武之地,那麼,大哥送她到此,當真只是為了將個麻煩鬼支開?
將手中的草換到另一隻手,陶知行撐著臉頰。
她試過從這庭院中的每個角落看同一處風景,樓宇、小亭、迴廊,數著會在府裡出現的人們,小僕、衙役、賈護衛、魏師爺、大人……同樣的景、同樣的人,變化的只有愈發盛開的花、萌芽的樹,與越來越綠意盎然的庭院。
真是令人……提不起勁。
對於生意盎然的事物,她提不起勁。
畫圓的手微停,瞅著一隻小麻雀飛到了水盆邊上,蹦跳兩步又展翅高飛。陶知行目光隨之放遠,落到了迴廊另一頭的小亭中。
臨縣的幾位大人一早來到了府裡,在小亭石桌上擺了棋盤、棋子,石階上架了炭盆鐵壺煮茶,看似十分專注地研究棋藝。眾人有時大笑出聲,有時爭執不下,模樣非常地投入;若不是他們圍著一張棋盤,她會以為幾位大人談論的是國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