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童繪
深處一方小台後,一抹人影皺著鼻頭枕著交疊在案上的雙手,闔了闔眼,明目張膽地偷懶。從此方向,尚能見到這全日江南北雜貨最齊全的紅虎街上人來人往,好不熱鬧。
但……那萬分無趣的眼瞇了瞇,就快要睡去。
「知行!」後門被猛地拉開,大步跨入的男子見狀,手刀劈下,正中那瞌睡蟲後頸,疼得她低呼一聲。「你這小丫頭,可別真打起盹來啦!」
「三哥……」低鳴了聲,陶知行撫著痛處,回過頭,可不是那愛鬧她的三哥?
陶三略微責怪地搖搖頭,推開了小窗,透透風也透透光。
暖陽由窗邊透進,照亮那張蜜色小臉蛋;深刻的眼眉與陶三有幾分神似,就是少了女子該有的柔媚嬌羞,多了分陶家男兒特有的正氣明朗,再配上那一身小僮粗衣,青絲高系,是男孩的俊俏。
瞟著她的睡眼惺忪,上上下下瞧了瞧那身打扮,陶三再次搖頭歎氣,道:「知行,你可知,我一路由街頭行來,聽見幾個姑娘家談論陶氏新開的香行有位英俊小哥……若不是你三哥我平日幫著大哥料理親戚出路、給兩頭香行排班,所以心知今日是你第一日於此上工,該是你顧著鋪子,還真要以為我家九妹給人調了包哪。」
打了個呵欠,陶知行低頭瞧著自己一身打扮,未覺不妥。家中男眷做著勞動工作時不都穿這套?耐磨、好穿、色深不怕髒。她又打了個呵欠,才應:「今晨幫著捆香搬貨,爬上爬下的,這身打扮方便些。」
「貨?」陶三聞言一愣。「送去寧安那批?」
點點頭,連話都懶得回了。陶知行起了爐炭,準備煮杯茶水給這成日忙進忙出、嘴上卻沒一刻歇下的三哥潤潤喉。
「那貨不是前兩日便捆好封箱了?」陶三急問道。這筆生意可是大哥談了好久才談成的,莫不要就此耽誤了。
「三哥莫急。」陶知行以手中長木杓舀水到壺中,又彎身取了茶罐,才緩緩回道:「昨兒夜裡落了雨,伯父應當同你說過了。那時濕了當中幾捆香,我與幾位姑姑、嫂嫂趕緊補上便是。午前堂哥們已押貨南下,定能準時交付的。」
那語氣雖懶散,有氣無力地,卻是很能安撫人心。陶三看著她毫無所謂的側臉,真不知她是在意家中事業,抑或是不在意。想了想,陶三問:「知行,夜雨濕了貨,是你發現的?」
「……誰發現的,有何分別?」停頓良久,直到水滾了,陶知行在三哥面前擺上了杯子,才回問。
若說她在意,這反應未免太過冷淡;要說不在意,又斷不會深夜見大雨便起身護香了。然……陶三盯著她捻起茶葉放入小壺,衝入燒滾的水,為自己添了茶,他溫聲說道:「我與大哥離開日江辦事,今晨方回,可我聽說昨夜是三更下的雨。知行,你半夜不睡,忙什麼?」
低垂的眼神微飄,陶知行輕咳了聲,含糊回著:「看書。」
「看書?」陶三有些好笑地重複著她的話。世人或許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但他陶家卻從不禁止女眷讀書;家裡有人看著,諒小妹也沒膽出門,多半如她所說,是夜裡看書。
可,看的是什麼書呢?
第章(2)
累呀……瞄了眼三哥表情,陶知行暗暗歎著氣。白日得乖乖按著大哥、三哥安排,顧著香行生意,夜裡還不能做做自己喜歡的事嗎?日操夜也操,這不是她累的原因。
默默地望向三哥身後,店內架上擺得精巧的香爐香粉,兩人說話之時,店裡又來了幾位客人試香;轉頭她又看向收錢用的扁木盒,昨兒未點錢,眼下盒蓋都要蓋不上了……生意好,那是家族人人引頸盼望的好事呀。
可就是……
陶知行垂下眉,實在是……很提不起勁哪……
陶氏一家上下莫不為新舊兩間香行賣力,尤其大哥有生意頭腦,從前在京中當過官,因而有些人脈;陶家的香,再過數月連京裡都能買到了。人人都做得歡歡喜喜的,唯有小妹例外。
小妹嘴裡不說,是不想讓大哥操心吧。
只是,大哥又何嘗不知她還未死心?
上回大哥還說,小妹再不想通,遲早出亂子、遲早給陶家招來麻煩事……這事,真不知該怎麼了了。瞧著她的兩眼空洞無神,陶三眉間輕擰,不再追問,只是默默喝起茶;一會,轉道:「天未亮你便起身捆香,眼下肯定累了,早些回去歇歇吧,這頭我替你顧著便是。」
「……謝三哥。」
「……謝啥?快走吧。」
「是,謝三哥。」
「再謝就甭走了。」
陶三專心品茶,直至聽見後門開啟又闔上,他才抬頭。
回身望著掩上的後門久久,思緒有些紊亂,卻只能硬是揮了去;此時店面前頭傳來聲響,他打起精神想打聲招呼;只是一見來人,嘴張了一半,吐不出聲,回身直想跟著小妹一塊逃之夭夭。
「三弟。」出聲喚他的是陶氏當家的陶知方,身後還跟著三兩人影,一同入店。「怎麼見了我就轉身?」
陶三自知逃不了了,回身陪笑道:「大、大大大哥,我見你帶了朋友過來,正想多拿幾個杯子,給各位泡點茶呢。」
「嗯,三弟有心。」掃了三弟及店中,不見小妹,他短暫皺眉;旋過身時陶知方溫溫一笑,移了移步伐道:「先見過福平縣的江大人,是從前我在京中的舊識;另兩位爺是江大人的隨行人。蘭舟,這是我三弟。」
「見過江大人。」陶三恭敬作揖道。見大哥沒再多問旁的,暗自吐吐舌,招呼他四人到桌前稍坐後,便煮茶去了。
在桌前坐定的陶知方望了望同桌而坐的斯文書生,和在後頭立著的魁梧護衛,最後又看回一臉悠閒的老友,道:「若不是你捎信來,我還真不知你出任福平縣令呢。」離開時老友還在京城,後來輾轉聽過一些消息,卻不知有幾分真,寫過幾封信卻沒收過回音,回到老家日江後自顧不暇,也就沒追究過老友行蹤,以為就此斷了消息。如今看來,他消瘦許多……張口良久,最終,只是關心問道:「蘭舟,這些年都還好嗎?」
「尚可。」三年前被貶之事不是秘密,他也不覺委屈,就不知為何人人都露出同情的眼神?薄唇勾笑,江蘭舟神色自若地應道:「倒是你,知方,看來極好。只是,我記得你老家香行賣的不是這種香,是我記錯了嗎?」
老友轉了話題,陶知方只是笑道:「日江府任誰都知,陶氏在這大街上有兩間香行。老香行賣的是立香、燭台、壽金等祭祀禮佛用品,是間五十年老鋪;這間半年前新開的香行賣的則是各式薰香,點在屋內能香上數日不減,有幾種還能溶在水中沐浴,因此極受此地官家、商家小姐喜愛。」
那語氣中透著老友身上少見的驕傲,江蘭舟淡笑不語。不一會,身旁陶三上了茶後又急忙招呼客人去了,由此看來,生意果真是不差的。
陶知方遠遠看著三弟與幾位客人介紹香時的認真模樣,片刻,才迎上老友的注視。蘭舟的來意他豈會不知。前些日子回了信,也回絕了那的請求,不想這傢伙竟親身來了……歎了口氣,他開門見山道:「蘭舟,我若還是從前的我,怎可能與你同桌飲茶?」
與他對視著,江蘭舟淡出笑。「知方記性變差了,我等從前也常同桌對飲,對月高歌。」
「那是在夜裡,在京城外,在微服時。」陶知方說道,語氣裡有隱藏得極好的怒意,而那怒意並非針對老友。「蘭舟,我花了五年的時間才說服流落在外的陶家人,將他們一一勸回,開始這般新的生活方式。你可知,我是花了多少心血教導家人們立店、制香,可世人又要花多久光陰才肯忘了陶氏是仵作之門、賤民之階?」
「陶氏並非一般仵作,知方。」他眼底有痛,而江蘭舟只是陳述事實。
「可仍是賤民,蘭舟。至少在世人淡忘之前,陶氏仵作只能是賤民。」陶知方扯開苦笑。方才話一出,老友的隨行人皆是一頓,是礙於他江大人顏面才未作反應。倒是這老友,還是如當年一般,明知兩人身份懸殊,仍不避諱,甚至曾多次不顧身份與他一同研究檢驗之法……
是,陶知方珍視江蘭舟曾經給予的友誼,感激他曾對自己伸出援手,但那不代表他能為他賠上一家子在迷霧中打轉了好幾個世代,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尋得的一條出路。
江蘭舟聽著那話,有些明白了為何知方方才在客棧接了三人便將他帶到此香行。老友想說的是:閃遠點。我好不容易才從泥沼中爬了半個身子出來,莫要再將我拖下水。
「蘭舟,」也不怕他看穿自己心中所想,陶知方定定說道:「你的信我收到了,也回了;你不遠來此相見,可我的答覆還是沒變。若你等不嫌棄,今晚容我在舍下設宴洗塵;若你等想瞧瞧日江美景,明兒我讓三弟領你等一遊。若你想借陶氏檢驗錄,舍下書房你可自由進出。」沒說出口的是,其實那日回了蘭舟的信後,他已命家中書僮謄寫檢驗錄,準備寄去福平給他。怎知還沒謄完,蘭舟已來到日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