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文 / 席絹
國子監不愧是大儒聚集的地方,所以監生們有最充足的考試資源,以及最豐富的藏書;藏書閣裡更有著歷屆考題以及優秀試卷可以閱覽參考——當然,所有國子監裡有益於科考的書籍文卷,這十年來都被賀元謄抄寄給白雲了。
此次大考之前,所有將要應考的監生們都得到了大儒們嘔心瀝血精心編就的考前精要,讓監生們獲得了比其他各州郡趕來的士子們更多應考優勢——當然,這份優勢,此刻正在白雲手中複製著。
不管賀元此刻有多麼頭疼於白雲身為一個女性,卻膽敢扮男裝去參加大考,這等嚴重追究起來足以殺頭的行為,他還沒找到解救她這顆腦袋瓜的方法。可,在那之前,他至少可以幫助她達成考狀元的心願——如果她最終被殺頭了,至少也是在所願得償之後……
雖然相信白雲的抄書功力,但為了以防萬一,賀元還是一頁一頁地幫她校對起來。不一會,終於忍不住嫌棄道:
「台閣體……」不屑地撇撇嘴。「我說,你能不能寫出點自己的風骨?」
「科舉考試不需要字體有風骨。太有風骨反而妨礙考官閱卷評分,所以士子應考時,必須以台閣體書寫——這些話不就是你以前在信裡告訴我的?」白雲沒有理會賀元的批評,手上的抄寫動作沒停,就算正在與他鬥嘴,也能將筆下的文字寫得沒半點差錯凌亂。
「沒有哪個士子一輩子就只寫台閣體。這種文體,除了科考與官樣文書,其它書信往來是絕對不會用的,你必須有自己的字體風格,不然難以在讀書人裡立足,獲得尊重。」賀元抽來一張白紙,鋪在書案一角,對她道:「來,寫點別的字體。」
「什麼別的?」正好抄到一個章節段落,白雲停下筆看他。
「除了台閣體之外的別的!」沒好氣。
白雲想了想,將毛筆在硯台裡舔了舔,便在那張白紙上洋洋灑灑流暢地寫起了詩句——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少小須勤學,文章可立身;滿朝朱紫貴,皆是讀書人。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年紀雖然小,文章日漸多;待看十五六,一舉便登魁。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腦子好,過目不忘,你可以不用把整卷《神童詩》給默寫出來,我知道你會!」賀元看她寫得欲罷不能,連忙阻止;然後,才指著紙上的字體叫:
「你學了我的字?!」這分明是他的字跡!要不是親眼看她寫出來,他一定會錯以為自己什麼時候寫了的。「你什麼時候學的?」
「看多了就會了。」這十年的書信往來,他的字她多熟啊,既然熟了,當然就會寫啦!這不是很理所當然的嗎?
「怎麼可能!你並沒有看過我寫字,並不知道我運筆筆觸與施力方式,怎麼就學得這樣肖似了?」
白雲疑惑地看著他。
「這很難嗎?」
「當然很難!你這樣……簡直豈有此理!我的字有這樣簡單易學嗎?」賀元那顆自認飽讀詩書的自尊心被傷害了一下下。
白雲不明白他幹嘛一副很受傷的樣子,眼睛轉了轉,突然指著牆上一幅書帖問道:「這是名家字帖嗎?」
「是。這是當朝宰相錢慎大人的書帖。他老人家是當代書法大家,尤擅行書,墨寶難得,並不輕易讓作品流出,滿朝宗室勳貴、文武百官求之而不可得。這幅書帖還是我上個月行弱冠禮時,我表哥為我求得的。」並沒有特意說明他的這個表哥,兩年前還新增了一個很強大的職銜——皇帝。
白雲對賀元有什麼厲害表哥自是沒興趣,也不會多問;將桌面上的紙張收攏在一邊,又抽來一張白紙鋪好,看了看那幅字帖好一會,取過一枝大楷羊毫筆,竟揮就出與那幅字帖極為相近的字跡。雖不到神似,卻也形似了。
「你竟然看了幾眼就能夠寫出這樣相似的行書體——」賀元幾乎要伸手摀住眼,才能防止眼珠子瞪出來。他抖著手指著白雲,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分不清自己內心是羨慕嫉妒多一點,還是對自己早早慧眼識明珠的得意多一點。
「我沒有自己的字體風骨,但模仿倒不是問題。」白雲撇嘴道。
「模仿……等等!」這兩個字令賀元眼睛一亮,立馬轉身往陳列著一堆書畫古董的博古架上翻找著什麼。可愈急就愈找不著,揚聲朝外頭喚道:「春生,進來。」
被遣到外頭候著的首席小廝春生立即推門進來,恭身道:
「春生在。二爺有何吩咐?」
「五年前我從皇陵帖刻回來的『天下冠軍帖』,收哪去了?」
春生略一思索,立即回道:
「二爺,那『天下冠軍帖』在兩年前被大爺借走監賞,至今未歸還。」
賀元一愣,也想起來了。一拍桌子道:
「借了兩年還不送回來,大哥這是想昧下了吧。去!去要回來,立刻!」
「這個時間,大爺還在皇衛營練兵未歸呢。」可不敢私自去取。
「找他書房伺候的人討要回來,回頭我會跟大哥知會一聲。」屬於他的東西,自可隨時取回。
「是。」春生立即領命而去。
「白雲,我有一幅很重要的字帖,你先照著臨摹,每個字都練習上幾百次之後,再幫我寫個一模一樣的出來。」
「好啊。」沒有多問,直接應下。不過……「我的字,還需要練出風骨嗎?」
「如果你什麼字體都能仿得來,還怕沒什麼風骨。那些有風骨的還沒有你的本事。」賀元擺擺手。反正她又不以當書法家為念,就省省吧。
「那我可以繼續寫台閣體了?」她還是覺得這種四平八穩的字體方便實用、乾淨清爽。
「隨你了。」很大方地放過了。
就在白雲即將抄完那幾卷考題精要時,門外傳來稟報聲:
「二爺,賀明堂少爺以及禮部尚書三公子趙玥來訪,正在『詠宜廳』奉茶。」
「春生還沒回來嗎?」
「二爺,小的回來了。大爺的書房小廝說那『天下冠軍帖』並不存放在書房,似乎是被大爺掛在他內院裡了。」外頭傳來春生帶著些許喘氣的回報聲。
「知道了。我晚上直接找大哥要就是。」賀元看向白雲道:「快點抄完。趙玥說好只能借閱兩個時辰,再不還回國子監,那出借的人就要急壞了。」
「就好了。」白雲回道。
就見她手速更快,字體稍稍有些跳脫,沒那麼四平八穩了,卻顯得行雲流水,暢意至極。賀元眉頭微挑,覺得凌亂些的台閣體,倒是比較有看頭。
不到一刻鐘即全部抄完,賀元則在一旁把所有書稿整理好,將趙玥偷渡出來的那一份裝進匣子裡,拿在手上,道:
「這些卷子出自一個很被國子監眾大儒們看好的監生,認定此人就算沒考中一甲,至少得個二甲進士肯定沒問題。就不知道,在接近同樣的條件下,你能不能夠考得過他?」
白雲倒沒有豪情萬丈地拍胸脯說些壯膽氣的大話,只聳聳肩。
「不知道。反正我記下一切讀過的書,包括你不時寄來的文章與卷子,若是仍然落榜,就只能說……」
「你書讀得太少?」賀元接話。這句話幾乎是每次他給她寫信寄書時一定要寫上的句子。
「不。是你給我的閱讀方向完全錯誤。」要知道,她所讀的一切書籍文章,都是他幫她挑的;他學了什麼、判定了什麼書籍適合考狀元的她,就會把那些書寄給她,然後兩人再在同等的知識水平裡鬥嘴吵架。
也就是說,如果她真的能考中進士,甚至高中狀元,那麼就表示賀元自己所學習到的知識也有狀元等級的高等程度。不得不說,剛開始賀元會這樣努力幫白雲,是有這樣一份心思在裡頭的;他想證明除了父母生給他的富貴命格外,他自身的本事也是足以傲視群倫的。
身為當朝權貴子弟,雖然國家沒有明文規定這些貴胄公子不得參與科舉,可世家權貴們卻知道皇家是希望他們在本身享有榮華富貴時,不要去剝奪那些落魄貴族、寒門士子們振興家門的機會。
所以,一直覺得自己書讀得很好的賀元,從小就知道自己與科舉無緣,他不能經由科舉來證明自己不比翰林院那些才名遠播的人差。當然,他也沒有去考的意願考上了,會被非議侵佔寒門晉身名額;沒考上,豈不丟死人?因此一直以來他是希望白雲真能考到狀元的——直到知道她是女人之前,他都這樣希望著。
待白雲也收好她抄寫的那一份卷子,以方巾包好,正要往寬大的袖袋裡塞,就被賀元阻止——
「等會還要見賀明他們,你塞著這一大卷墜在袖子裡,看起來不像樣。你是舉子,又身處京城,得注意風儀。」叫來春生道:「你喚個人,把這些送到外城北白公子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