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頁 文 / 席絹
然後,大半個午後時光,就這麼奢侈地被玩掉了。
玩得意外地投入,完全沒有無聊厭煩的感覺。
彼此都覺得滿不可思議的。
玩得很好,但,誰也沒問對方的名字。
有本事玩,就要有本事做完當日該做的事——靜默師父語。
於是,小雲在玩了大半天、體力平白浪費無數之後,還是被塞了一疊廢棄的紙、一枝禿筆、半塊墨、一隻破了邊角的硯台、一小壺燈油,迎著風雪回到家之後,就算冷得直哆嗦,累得很無力,也不能飛撲向溫暖的床被一睡了事,只能乖乖地坐在桌前,把下午本來應該有的進度給補完。
「阿娘,今兒那個跟我玩蹴鞠的孩兒說,這蹴鞠玩得好,可以成為人上人呢。」
「嗯,確實有不少人因為擅玩蹴鞠而發達。」白家娘子坐在一邊縫補著小雲的衣服;她今天挨挨蹭蹭出來的破口子可不少,而衣服本身在祖輩幾十年的穿用下,質料變得極脆,輕輕一蹭到,就會破口,必須一補再補。
「那孩兒說上一個皇帝甚至還讓一個蹴鞠高手當官呢。」
「那是特例。那個老皇帝年輕時很沉迷蹴鞠,就特旨提拔了那個人當個閒官,頂個名頭罷了,不用上朝,也沒讓他幹什麼實事。」
「不用考科舉就當官,也算是光宗耀祖了吧?」小雲沒怎麼在意娘親的見識似乎超過一個村婦所該知道——或者說,她從小就隱隱明白,娘親和村子裡其他人是不同的。
「對我們這樣的人來說,確實算是潑天富貴了。」
「但是對今天那個孩兒來說,不算什麼對吧?」小雲從那貴公子的口氣裡隱約分析出這一點。
女兒口中的那個「孩兒」,大概是什麼來路,白家娘子自然是知道的。畢竟廚房裡的那些嬤嬤們都是後院裡那些主子們的傭僕、就算僅僅是粗使僕婦,也能輕易知道這三四天來被當成不速之客、拒於庵門外的那幾家小公子,都是京城來的富貴至極人家,最基本都是家裡有爵的;而身份最高的那個,還是個正正經經的皇親呢!據說是公主的幼子,出入皇宮像走自家後院一樣隨意,深受今上與太后寵愛,不時叫進宮裡小住幾日。
不管小雲今日陪玩的那名小公子是哪位,都是她們招惹不起的。
「他們與我們是不同的人,就算今日你與那名小公子玩得好,也不必掛記,知道嗎?」
「我沒有掛記啊,不過是給我一顆果子的人。」說到果子,小雲將筆擱在一邊,跳了起來,跑到今天背回來的小背簍旁,朝裡頭掏了又掏,終於找出那顆被塞在最底下的果子。「喏,阿娘,就是這個。這是柰,我們來吃吧,嘗嘗看是什麼味道,我想了一整天了。」
「啊,對,是柰,也叫蘋婆。」白家娘子看著女兒塞來她手中的果子,怔了好一會。
「這怎麼吃啊?要去皮嗎?」
「大戶人家的吃法自然是去皮切塊的,但我們這樣的人家,連果核都吃個乾淨,哪裡捨得削皮。」
「果核?裡頭有種籽嗎?我們可以拿它種成果樹嗎?」小雲好奇問。
「這兒的天候應該是可以種植的,但土力太貧脊,怕不能成活。」
「反正試著種種看也不虧啊。」小雲覺得可以一試。「阿娘,我們就別吃果核了吧。」
「好的,別吃。都依你。」白家娘子笑笑地應了,在女兒渴望的目光下,從灶上找出菜刀,將果子切成兩半,一邊大,一邊小。將大的那半遞給女兒道:「既然切開就要吃完,放久了會發黃。」
母女倆很是珍惜地吃著這難得而珍貴的果子,香香的、甜甜的,口感有點綿,小雲對比過曾經吃過的山楂、棗子、柿子等果子,覺得這種從富貴人家手中取得的果子,似乎更甜更好吃。
「真好吃……」將果子啃得僅剩一點點果核,不敢再往裡咬,怕咬壞了裡面的種子。依依不捨地將果核放下,歎道。
「小雲,這果子若能種成,你可以繼續掛念,若不成,你也得忘了。」
「知道知道。」阿娘總是不時教育她要守分,不可對不屬於自己的事物起貪念,她都會背啦。
白家娘子雖然對自家女兒的品性有一定的信心,但還是會隨時耳提面命。尤其小雲今天遇著的這些人,就算不明白他們高不可攀的身份,總也會因為他們鮮亮而富貴的衣裝打扮,以及精貴的玩具與吃食而興起欣羨之心。
同人不同命,這樣的現實,要一個從出生起就待在閉塞而貧窮山村的六歲孩童去理解,實在太困難了。
「還有,這幾天,你別去慎嚴庵裡了。反正靜默師父給你這麼多紙張,夠你寫七八天了。等那些人離開之後,你再繼續去庵堂裡幹活。」
「師父她們也這樣想的嗎?」
「嗯。人太多太鬧,怕你定不下心來練字。而且師父們也得接待那些貴人,不能總是晾著。」
「喔。知道了。」不能去慎嚴庵,就不能吃到山珍海味且免費的午餐了……
好悲慘。小雲皺皺鼻子,不爽地問:「那些人什麼時候走啊?」
「快了。定恆師太決定出面接待,就是要把人打發掉的意思。」
小雲歎了口氣,洗完手後,坐回桌子前乖乖練字去。
第6章(2)
「快快快!踢那邊去!傳球!不可以用手碰——也不可以端人去去,走開!你別踢了!阿山,攆他走!」
一場克難的蹴鞠大賽就在幾個小貴公子窮極無聊到幾乎死掉時,在賀元的提議下,賀明立馬叫家丁去把小歸村的村童們給聚攏過來,粗粗講了規則,也讓護衛示範之後,待家丁在一片平坦的空地上畫好鞠域、立好一個簡易球門,就讓他們下場開賽了。
小公子們正是甲乙兩隊的指導師,邊教邊比賽,但混亂不堪的大亂鬥幾乎要變成群毆,氣得賀明與趙玥直跳腳,而暫且充當裁判的賀元則坐在場邊,一邊笑一邊喝茶吃糕點。
「真是一群傻子,盡會使傻力氣,你還說村童靈活呢!我家的家丁隨便拎出來一個都能把這些人給玩得團團轉。」趙玥叫得口乾,跑來賀元這邊討茶水喝,連連喝了三杯才說得出話。
「前些日子我們在山上遇著的那個村童確實靈活。後來我與阿銘獨自上山那次,我就教了那村童蹴鞠,不過一下午的時間,竟然就把白打練得無比靈巧了,球在他腿上、肩上、頭上各處戲耍,我在一旁作弄也不能使他弄丟球。」
「那個村童也在裡頭嗎?」趙玥早就忘了在山上偶遇的那名村童長什麼模樣。對他來說,這個山村的村童都長得一樣,全都黑抹抹的,要辨識委實費力。
賀元搖頭。
「當然不在。他隨著他娘親在慎嚴庵裡幹活兒,哪來的空閒玩樂?」
「一個三四歲的孩兒,能幹什麼活兒?」
「你忘了第一次見那孩兒時,他身上背著比他身長還大捆許多的柴枝?我瞧著,他家裡恐怕是這個小村裡的特貧戶。還有,他說過了年就七歲了,之所以長得矮小,無非是長期食不果腹所致。」
趙玥聞言笑道:
「阿元,那不過是個村童,你瞭解他那麼多作啥?怎麼,善心大發,想收個小廝陪著玩蹴鞠?這可不行。就算你真起了這個念頭,也是行不通的,公主與國公爺第一個不同意。」他們這樣顯赫的世家,貼身伺候的人都是有臉面的世僕,而三等以外的粗使傭僕,即使只是外院掃地的,也是從信譽卓著的官牙那邊精挑細選而來,臨時起意想收個不知祖宗八代來路的人當小廝,是萬萬行不通的。再怎麼身家清白,家里長輩也不會相信他們有服侍人的能力。
賀元聞言輕哼,沒說話。他當然不會告訴趙玥,那日因為蹴鞠玩得盡興,一時腦袋發熱,就問那孩兒要不要隨他回京城去,保證給他過上好日子,再也不用幹著粗重的活兒,還無法養活自己。
當他衝口而出這話之後,其實就後悔了;但沒料到那孩兒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完全不為所動,讓他當下覺得臉面無光。他堂堂一個鎮國公府的嫡出二少爺、當今皇帝的親外甥,身份貴重,金口玉言,隨便開個口,就能給人一場富貴機遇。因為向來知道自己身份的不同,所以縱使他行事有些飛揚跋扈,卻從不輕易應諾別人任何事。
哪會想到好不容易想對一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貧童示些善心,竟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真是不知好歹。
後來想想,卻又對自己的怒火感到不值。那個不滿七歲的村童,這輩子去過最遠的地方恐怕就是慎嚴庵了,他能想像到的山珍海味,不過是慎嚴庵裡難以下嚥的粗糙素食;他對華服的定義,不過是衣服上沒有補釘罷了;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也就只是永定縣北邊這片荒山裡的四個小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