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風光
不知道過了多久,抬起頭,明德門已在眼前,出了城門,就是出了京城。他想起前幾日和她去採桑葚,也想起了自個兒偷香竊玉的舉動,忍不住便往山崖上瞧去。
這一瞧,策馬的韁繩停止了,他癡癡地望著山的那一端,一個白衣飄飄的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從他的位置看過去,那個身影也不過米粒般大小,甚至一眨眼就可能忽略,或者認為只是陽光穿過枝葉的錯覺。然而他卻相信那是一個人影,而且,是他最熟悉的人影。
他望著那人影,那人動也不動,似乎也正望著他。縱使看不真切,他相信兩人在做著無聲的交談,那人在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向他告別。
看著看著,海震不由得笑了。那只傻酒蟲,一定是抓不準他究竟什麼時候會動身,才會一早就在山崖上等著,幸好他沒有錯過她。
所有的彷徨,所有的疑慮,在這一刻全都化為虛無。海震鼓起了無比的勇氣,喝了一聲,一甩韁繩,策馬奔馳出了明德門。
他相信自己會永遠記得這一天的日出。
第4章()
五年後,中原軍大敗突厥軍,消息傳回京城,舉國歡騰。
「鎮北將軍的車隊已經快到了,聽說再一個時辰就要進城門了!」
「那鎮北將軍海震名頭大,本領也不輸其父威武大將軍,咱們一定要去看看!」
「是啊!威武大將軍在突厥戰事底定後,還特地請調駐守西南,只為了避嫌,還有不與兒子爭功,而鎮北將軍更是大義,皇上的賞賜全捐了出來,瞧瞧海家的氣度啊!」
「走走走,去大街邊搶個好位置,迎接擊潰突厥大軍的鎮北將軍啊!」
一群鄉親從明月酒肆門口走過,吆喝的話語令坐在櫃檯後看賬本的於曦存恍惚了片刻,忘了手上的工作。
他回來了……他終於回來了。
分離的這五年,人事全非,她父親因急病過世,酒肆傳到她手上。幸虧她對於釀酒還挺有天份的,五花釀經過她的改良,再加上一些新口味的酒,總算沒砸了父親的招牌。
於掌櫃過世後,不知道有多少人上門提親,都被她打了回票,都指揮使的兒子被拒絕了數次,到現在都還沒放棄。她知道心裡等著一個遙遠的男人很傻,可是她答應了他,只為他一個人釀酒。
知道海震平安無事的消息,比知道他打勝仗更令人高興。他剛離去的前兩年,京裡還聽不到海震的名頭,但第三年開始,就聽說一名叫海震的校尉勇猛無匹,殺敵無數,他在領兵時絕對一馬當先,殺敵示威,有他在的戰役,勝多輸少。
他在短時間內升至中郎將,最後射中突厥可汗之子阿史那及羅致命的一箭,莫利可汗因此退了兵,遞出降書,海震也因此被授為三品鎮北將軍。
皇上賜的宅邸,他沒住改成了義塾;皇上賜的金銀財寶,他也沒收,全充做犧牲將士的撫恤金。就是這樣的大義情操,讓他的名聲更上一層樓。
如此傳奇的人物,當然令群眾又好奇又景仰。酒肆裡已經有好些客人聽到外頭的叫喊聲,跑出去看熱鬧了,於曦存也跟著站起身,走到門外,只見一大群人全都往大街的方向走。
她忍不住笑了,這情景和她五年前的猜測不是一模一樣?
他成功了。
於曦存立刻轉回內間,取了一瓶酒出來,又快速地出了酒肆。
「大龍,酒肆裡麻煩你了,我出去一趟。」
捧著酒,她一路直跑,因為擔心趕不上,她還差點掉了鞋子。好不容易匆匆趕到朱雀大街,已是人山人海,擠過人群才剛站定,便看到整齊浩大的車隊緩緩朝著這裡推進。
於曦存深吸了口氣,心頭這兒跳的不知道是因為方才跑太快,抑或是對於重逢的緊張。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色衣裙,不禁有些懊惱怎麼沒穿個大紅大紫的吸引他的注意,纖手急忙整了整鬢邊的頭髮,至少讓自個兒看來整齊利落些。
終於,她看見他了,他比以前更黑了些,也壯了些,眉宇間的氣質由當年的不羈轉為沉穩,高頭大馬的坐在一匹駿馬上,穿著輕便的甲胃,表情肅穆沉凝,但她卻明顯感受到他未形於外的不耐,忍不住低頭一笑。
這麼一垂首一抬頭的時間,海震的馬兒已接近她站的位置。他端坐在馬上,面無表情地直往前走。
他其實不喜歡也不適應這種被民眾夾道歡迎的感覺。他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偉大,他今天還能坐在馬上,可說是踩著其他弟兄的屍體回來,真正該受稱讚、受褒揚的,是那群犧牲的將士們!
可是他無可奈何。將軍這個位置,雖然可以讓他金戈鐵馬大刀闊斧,同樣的也會有繁文褥節的官場文化得遵守,他若今天不隨軍走這麼一遭,選擇逕自入宮,明天可能就有人參他一本,說他私自脫隊,無視軍紀!
煩,真是煩透了!
皇宮的大門就在正前方遠處,他幾乎想要策馬狂奔,也省得這麼慢慢走,一頓飯的時間還走不過一個坊市。
然而就在他的忍耐要到達極限前,一個嬌美的人影赫然映入眼簾,讓他不由自主地在她面前停下馬來。
「小酒蟲?」海震有幾分驚艷,與故人相見更是欣喜,但長久以來沙場上的歷練,讓他硬是壓下了揚起唇角的衝動。
「果然,你還記得我。」原本她並不奢望他會在茫茫人海中認出自己來,想不到兩人的目光莫名地交會了,且她沒有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逝的光亮,不由得笑得比春花還燦爛。
這一笑,讓海震有些恍惚,好像心中一直深埋著的什麼情緒被她無意間觸動了,胸口感覺酥酥癢癢的,幾乎讓他僵硬的臉部線條都要為之軟化。
不過他沒有,硬著口氣,裝作若無其事地道:「你從小到大都長得這副模樣,也沒多幾兩肉出來,要認不出也難。」
四周都是好奇於海震與這名女子停馬交談的民眾,一聽到他們的對談,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起來,他可不能在這時候失了面子。
「是嗎?」於曦存細眉微挑。他說得不客氣,她卻是沒動氣,依舊笑吟吟地回道:「我以為自個兒長相還過得去呢!」
「那是你自以為。」他承認自己就是故意想氣她,兩人打小就認識,鬥嘴都鬥到沒詞兒了,見到她不酸兩句心裡難受,要他稱讚她變美了,實在是說不出口。
「難道你還認為自個兒很美嗎?」
尤其在他成了將軍後,一堆舊識逢迎拍馬,但她對他的態度似乎仍然沒變,這讓他因連年戰爭而變得冷硬的心,有些暖呼呼的感覺。
於曦存沒動氣,仍是微笑著反問:「一般說來,美人都會吸引別人多看兩眼的,你說是嗎?將軍。」
「是又如何?」他沒聽出她的言下之意。
「那麼,小女子先謝謝將軍了。」於曦存忍住笑,裝模作樣地微微一福。「將軍一路騎馬而來,夾道歡迎的民眾不能盡數,但將軍唯獨在我面前停馬,認出我來,不代表你多看了我兩眼?」
「我……那是因為我認識你!」海震當然死不承認。
「將軍自小在京城長大,街坊鄰居也都在這兒候著將軍,你瞧!那兒有賣米的大嬸、和你一起上過書院的黃鄖和趙邦……你不也一個都沒認出來?」她笑得更燦爛了,刻意加重了語氣,「美人都會吸引別人多看兩眼的,將軍。」
「我……」海震再次被她堵得無語。
從小到大,在嘴皮子上,他就從沒勝過於曦存,只是沒想到經過了五年的歷練,在突厥大軍面前隨便一喊就令人色變的鎮北將軍,依舊一遇到她就沒轍。
「哼!我趕著回宮,不和你多說了。」說不過人,只好走人,海震有些狼狽,卻發現自己有些懷念這種感覺。
他拉了下韁繩,轉頭想策動馬匹,身邊卻拋來一個黑影,令他本能地伸手去接。
入手的是一個酒瓶,裡頭還傳來濃郁的酒香。
「將軍,既沒忘故人,就覷空來喝杯酒吧!」傳來的,是於曦存清脆的聲音。
海震終於沒好氣地露出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朝著皇宮繼續前行。直到大隊人馬離那如花似玉的人兒都老遠了,他似乎還能聽到她銀鈴似的笑聲。
海震策馬離開了,臨行前還能看出他嘴角的隱隱笑意,而留在原地的於曦存卻被群眾團團圍起來,好奇又驚歎地打探著她與鎮北將軍的關係。
「姑娘,你認識將軍?」
「哎呀!你不是明月酒肆的於姑娘嗎?和大將軍是鄰居嘛!」
「這麼多年了還認得啊?你們該不會有什麼私情吧?還送酒呢……」
「說吧說吧,別賣關子,於姑娘,你和鎮北將軍究竟是什麼關係?」
賣關子?於曦存真是服了這些好事之人的想像力,她根本什麼都沒說,他們早已猜到天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