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岳靖
陽光流掠眼形天窗,落下報時鋒芒,人形兔雕像拿著懷表告訴她花了多少時間在綠迷牆紅花叢裡魂遊。
「安蜜醫師!」察覺外方動靜,走出工作台的何欣顯得有些驚訝。「你今天怎麼有空過來?」美眸直盯站在石兔日晷鍾旁發呆的田安蜜。
「哈啾!」
喔!不是發呆,那表情是在醞釀一個秀氣的噴嚏。
「木犀花開--哈啾!」又一個噴嚏打斷田安蜜想好好說話的聲音。她拉掉兩邊耳機,收進包包裡,單手挾著花朵枝梗,一面翻找方帕。
何欣回頭往工作台抽了張面紙,遞給田安蜜。「怎麼有空來這兒感受木犀花香?最近不是正在舉行醫學研討會?」帆船手特區有醫學背景的人士全為這事奔忙,她的兒子正是這樣,人難得在島上也像沒在島上。
「杜老師沒要我一定得出席。」田安蜜找不到方帕,只得用何欣給的面紙輕掩鼻子,按揉著,回道:「再生醫學不是我的研究領域……」語氣含糊。
「這樣啊,那你可輕鬆了。」何欣沒多問研討會之事,接拿田安蜜選取的花,說:「要買點木犀花回去嗎?」
「嗯,得買一些回去。」美眸瞧見木犀花泡在工作台後方的巖壁水池,田安蜜走過去,何欣跟著進工作台,繼續早先中斷的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造心工作。
「你戴那帽子真好看。」何欣插著花,邊說道:「若若戴起來硬是少了點感覺--」
「謝謝你肯割愛。」田安蜜移開面紙,丟入充滿斷枝殘葉的垃圾桶,笑著響應。「若若遺傳自你的絕色容顏,是美女呢--」
「所以我戴這帽子也不對,當然讓給你了,安蜜醫師。」何欣柔聲細語。
田安蜜聽著聽著,笑了兩聲,摘下帽子,蹲近水池畔,專心選花,沒再開口說話。水池中央浸著一尊雕像,只露出頭在水面,雕像上方有果樹遮蔭,枝葉懸著熟艷果子偶爾下垂又上提,水位也是高低漲退,沒個恆定,唯一不變不動是直立水中的雕像。這同樣是湯捨大師的傑作,聽說舀點水倒進雕像嘴裡,或餵它一顆果子,可得天機。
田安蜜對天機沒興趣,儘管挑選攬網線圈中的木犀花。拿足花量,她眸光靈動,睇一眼水中雕像。天機有什麼好,知多必不祥,你不就是因為洩漏天機,才得永世站在水裡被頭上的果子釣釣弄弄。
她站起身,捋捋有點沾濕的長裙擺。
「好了嗎?」何欣提著水桶和噴霧罐過來汲水。
田安蜜將花朵放進水桶中,說:「這些請與剛剛那些襯風船葛一起包束。」
「風船葛?」何欣凝思。「不是說要買回家?」
「先去爬香檳山,回來另買一束。」田安蜜感覺鼻腔癢癢,趕緊再抽張工作台上的面紙。
「我記得心蜜對花過敏--」
「我今天就是要讓她打噴嚏打到跳起來。」田安蜜擤擤鼻,壞心眼地笑道。「讓她晃著兩管鼻水跳起來!」
何欣像在看一個俏皮孩子般地瞅著她,久久,紅唇微緩彎抿一個柔笑。「心蜜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跟她學的。」田安蜜點著頭。「不過,我這些年有練過,她休想再像小時候那樣整我……」聲音淡了下來,神情也淡,飄煙般的邈然。「如果她跳起來,我一定把她帶來你這兒。」最後,她如此說。
何欣頷首。「嗯。」
她們倆感情很好。
像雙胞胎,每當有人這麼說,其中一個肯定會抗議。
不是雙胞胎,年齡差二十個月,二十個月的意思就是兩人之間還可以塞進兩人!
二十個月就是以後她會比她晚死二十個月!田安蜜小時候總是這麼對姊姊田心蜜說。
「現在,幾個月了?」
又過了多少時間?
一季、兩季、三季……或八季?
香檳山石階步道兩側的黃馨,永恆凋謝、永恆綻放,開得讓身體終於、慢慢產生受性。
「所以、所以,你不會打噴嚏打得跳起來?」
倒掛的籐,懸搖一縷縷殊雅寧香,淹蓋古城牆。該開的花開得山腰、山頭迤邐亮麗,折光燦熠泡泡柔彩,七色流飛,染綴整山沒了遺址灰頹。這兒說山非山,真正面目是一座鑿山而建的城堡。城堡已古,半世紀前闢為加汀島近代英雄長眠用地。
大部分加汀島的名人埋葬在此--艾恩賽林墓地。
這墓地太漂亮,比世界上任何公園都美,綠樹長在城堡垛後走道上,嫩草鑽出磚地,層迭出跳的各處平台像空中花園,簡直不像墳場。那些一米高的石帆整整齊齊,一列列,每個兩坪大的嵌地石船,船首都擺花,僅只她的沒有。
安秦摘下貝雷帽,放往應該擺花的船首。風吹亂他雲浪一般的中長髮,他旋足,迎風遠眺。山下一個城牆、城樓形成的休憩小港口,帆船收著帆、張著帆都有,即便短時間暫泊,今天不適合出航,就沒有一艘會駛出濕塢之外。
轉回身,安秦面對粉紅大理石切磨的帆形墓碑,風再次把他的頭髮吹得遮蓋臉龐,他伸出手來,細細撫摸墓碑上的刻文。
田心蜜,她也是個加汀島英雄,死時相當年輕。貌美的照片瓖鐫在粉紅帆上,這兒的習俗不用誰誰誰之墓,她的夢幻墓碑有「永遠出航」的字樣。這是不會返航的出航。
「那麼,你現在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安秦拾起貝雷帽,往帆頂掛戴,稍微掩擋了照片裡的清絕眉眼。他說:「你朝哪兒出航?風的方向嗎?今天,吹海風,我當你在這兒……」
HowIwish,howIwishyouwerehere
深深聆聽男人的嗓音,田安蜜沒注意他正一步一步靠近。
在盛開黃馨、飽散木犀科氣味的長石階,她抱著一束花,頭上帽子也有花,走沒幾步一個噴嚏,她喃喃自語、呢呢跟唱--
「你不會打噴嚏打得跳起來,我會打噴嚏打得躺下去……We』rejusttwolostsoulsswimminginafishbowl--」
「心--」
男女聲調陡頓在一個噴嚏響、一個撞擊聲、一個陽光曬醒沉睡花苞,香氛大肆攻陷香檳山的午後。
若不是男人抓著女人,她大概滾下石階了。她抬起頭那秒,他的雙眸閃過幾不可辨的驚訝。或許不是驚訝,是不耐煩。
他說:「對花過敏,別抱著當寶。」
田安蜜回過神,發現耳機掉了一邊,懷裡買來的花束壓塌大半,帽子歪斜一側肩。她揚眸,盯著下階撞上她的男人。
安秦更早幾秒已凝思,將重迭女人身上的幻影抽掉。是有點像,但不是。「鼻子紅得像馴鹿--」
「你走路不靠邊?」田安蜜打斷男人的嗓音。
安秦眉頭皺一下。是啊,他的確可以避開這個不看路的女人,他站在階頂就看見她埋頭一路走上來,她嘴裡哼著歌,歌聲越來越明朗,讓他以為奇跡出現,下階直直與她相遇。
他以為奇跡出現……
「請放開你的手。」女人語氣微慍。
安秦收回抓著她手臂的大掌,再瞅她一眼。「下次別一邊唱PinkFloyd,一邊走路。」頷個首,他繞過她,往下山的方向移行。
So,soyouthinkyoucantell
Heavenfromhell
Blueskiesfrompain
……
男人幽微的嗓音傳進她一邊耳朵,田安蜜猛回首,喊了句--
莫名其妙!「我只是對特定香味敏感。」塞上耳機,她不聽冒牌貨那風中沙啞聲調,快步拾級往上。
第章(2)
有人來過!
田安蜜尚未到達姊姊田心蜜墳前,五公尺開外,便已瞧見那頂白色貝雷帽。等她緩步走過去,她看清帽上繡著青羽。她抓下帽子,把手上的花束放在石船船首。
她對著姊姊的照片,說:「是他嗎?」她從沒見過他--那個傳說中姊姊的秘密戀人。他是個心地善良、品格高潔的無國界組織醫師,那年,和姊姊上前線載運傷患,一個人獨活下來。
田安蜜回想那男人的長相輪廓,垂眸看手上的貝雷帽,目光緩移,望一眼下山方向,又回看帆裡姊姊的照片。
風像一隻手,把她別著扶桑花的米色闊邊帽掀至墓碑上。她靜眄姊姊甜燦的年輕笑臉,好一會兒,說:「你比較喜歡這一頂嗎?那--這一頂,我帶回去了喔--」揚揚貝雷帽。
當晚,田安蜜把貝雷帽掛在床頭柱,睡前,聽著PinkFloyd,想起下午撞上的男人,她忽地下床,往書房找出海英借給她的醫學期刊。
翻至某頁,男人的臉容躍進她眸底。
無國界慈善組織的安秦醫師,接受羅布爾瑞斯國家研究院聘任,執掌再生醫學研究中心……
「就是他嗎……」
比起怎樣讓戰爭中斷手斷腳的士兵長回完整肢體,田安蜜期待的是世界真正、完全和平,不過,如果為了要讓好動而不小心遭門板夾斷手的孩子長回可愛指頭,則另當別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