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橙諾
「不,沒有。沒有人栽贓於我,奴婢也沒有想包庇何人。」綻梅搖首,平靜眸心有抹微乎其微的驚慌,又再次強調。「簪子真是奴婢偷的。」
方才提到砍手丟命,她連眼睫也不眨一下,現下提到包庇,她倒是神色有異?
是誰?是其他下人忌妒她即將被大少爺收入房,所以誣陷她嗎?
不、不對!若是其他下人,她不需要急急認罪,而且……收房?
仔細想來,孫管事其實不須特意跟他提起收房之事,而孫管事再三跟他強調家務事不須開堂,僅須私下問問,這當中的用意是什麼?
家務事……家醜……
孫管事既要對大少爺交代,也得對大少奶奶交代,他贈簪,自是憐此下人乖巧聽話,對她心有不捨……
大少奶奶?一個念頭瞬間閃入李玄玉腦海。
「你想包庇之人,可是周家少夫人?」她是跟著夫人來的陪嫁丫鬟,在廣順行周府裡,恐怕也只有跟這位夫人感情最深。
「大人。」綻梅心中一慌,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跪下。「大人,奴婢偷竊是千錯萬錯,罪該萬死,奴婢願意隨大人回縣衙,一切憑大人依法處置便是,還望大人不要對小姐妄加猜測,亂扣罪名,小姐是千金之軀,禁不起這般臆度傷害,請大人莫要壞了小姐名聲。」
他問案推敲,倒是妄加猜測,倒是臆度傷害,倒是壞了小姐名聲了?
這簡直荒謬至極!與她口中的小姐比起來,他這位縣令大人還真是容易冒犯……李玄玉掀動唇瓣,竟然想笑。
罷了,愚忠之僕,其心可憫。
李玄玉將孫管事予她的玉簪遞到她面前。
「這支玉簪,是孫管事贈你的,你走吧,哪裡來便哪裡去。」
綻梅大大一怔,驚愕揚眸,眼眉間儘是不可置信。
「還不走嗎?真要鬧上縣衙,讓我辦了你家夫人?」見她猶疑,李玄玉只好出言恫嚇。其實,家僕一心護主,憑他一介小小縣令又能奈何?
妻妾爭寵,栽贓誣陷,今日若他未至周府,若她未遇孫管事這般好心腸的老人家,憑她那股直想衝動認罪的蠻勁,恐怕連幾百下板子都不夠捱。
也罷,這事兒便這樣吧,雖然不臻完美,但他還能怎麼辦?
「大人,為什麼……孫管事……」綻梅喉頭一哽,心中有無數疑問,千言萬語,卻無法順利道出一字。
「起來吧。」李玄玉摸出自個兒懷中錢袋,也一併交予她,她一個姑娘家,未來獨力討生活恐怕不易。「找份活兒,好好把日子過下去,你把那些該扛的不該扛的盡往身上背,豈不辜負孫管事一番心意?」
「這……奴婢不能拿,奴婢謝過大人。」綻梅將李玄玉給她的靛青色錢袋推回去。
李玄玉後退一步,不收便是不收。
「去吧,姑娘一切珍重,我走了。」李玄玉回身,頭也不回地踏上回縣衙的青石板道。
「大人……」綻梅嘴唇動了動,看著李玄玉的背影,再垂眸望向手裡的玉簪與錢袋,一時之間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得說些什麼才好。
爹爹不要她,娘拋下她,如今小姐也不要她,她原以為老天爺對她無情,早做了一切最壞的預想,卻原來,老天仍對她有情嗎?
綻梅怔怔的站在東城門,一路注視著李玄玉遠揚的背影。
老天有情,似也無情。
天地之大,現今她又有何處可去?
第2章()
中秋夜,明月高懸,霽陽湖畔,天幕與湖面皆有一輪皎潔明月。
今日,霽陽縣迎來了貴客,李玄玉與他難得到訪的恩師,也就是當今的御史大夫——尹尚尹大人,一同漫步在霽陽湖畔。
「恩師來訪,怎地不事先知會學生一聲?」李玄玉依舊身著淨素長袍,一身書生氣息爾雅溫文,眉宇間剛毅神色正義凜然。
「知會啥呢?」頭髮灰白,年過六旬的尹尚善搖首笑歎,言談中頗有無奈之意,「你什麼脾性,為師的還不知道嗎?知會你又如何?你便會設席款待為師,好好地勞民傷財,替為師張羅一頓鋪張浪費的中秋宴嗎?」
這麼簡單一句話,話中有話,意有所指,李玄玉臉色一黯,頓時明白了恩師的來意,勞民傷財,鋪張浪費……恩師今天來此的用意,想必與他前些日子呈給聖上的折子有關了。
果然,見李玄玉似已猜知,尹尚善開口便問:「玄玉,聖上此次有意南巡,正是你大大彰顯之力所成之機,為何你日前上折謹言說南巡之舉勞民傷財,要聖上萬萬三思,勿要成行?」瞧他這個學生將雯陽縣整治得多富足安樂,聖上若是親眼所見他的治績,必要大大撥擢一番。
「百姓安樂,本是學生分內之事。聖上意欲南巡之舉,確是勞民傷財。」李玄玉坦誠以答。
唉,他這學生什麼都好,就是不懂為官之道、尹尚善深深一歎。
「小女與內人,早聽聞了你雯陽香粉與通草、絨花之美,總嚷嚷著要來雯陽一探,玄玉,你可知道,與你同期之縣令、縣長,有幾位皆因著作,或是進貢有功,早已升上郡守。」
「師母如此看得起雯陽縣俗物,學生深感榮幸。」李玄玉又是恭敬一揖,對於恩師所提,同期官員皆已高昇之事不作回應。
「既是知道,那些名聞遐跡的通草絨花、香料香粉,乃至於你正在編寫的那冊農林概要,為何不速速上呈?不上呈就算了,為何還要諫阻皇上南巡,錯過高昇之機?」
「學生已經說了,百姓安樂,自是學生分內之事。學生編寫農林書籍,是為了令有志務農之人有更淺白清晰的文本參考:鼓勵經濟,使百姓衣食富足,不虞匱乏,更不是為了要加官進爵。今年,民間休養生息好不容易收到顯著成效,聖上此時傷財南巡,豈不功虧一簣?」李玄玉言語恭敬,言下之意卻蘊含執拗不願妥協之意。
他為所當為,做事但憑己心,雖說仕途險惡,阿諛奉承者所在多有,但他才不願同流合污。
「唉、你……你呀!行事魯直衝動,全然不思瞻前顧後。」當真是冥頑不靈!尹尚善一口長氣歎了又歎,頭搖了再搖。
「太后輔政已有好些年,聖上如今年歲漸長,正欲獨當一面,會如此發想也是理所當然,幸得,你人微言輕,此番上奏雖冒犯龍顏,卻不至於丟官惹禍,未來,你應當更謹言慎行,珍重自愛,別仗著有為師可在朝中為你緩頰,便淨是胡言亂語,為所欲為。」
「為君諫言乃人臣之職,學生謝過恩師教誨。」李玄玉走在尹尚善身側,語調徐慢堅毅,有禮且有理,毫無悔意,又惹來恩師重重一歎。
「唉,也罷,也罷。」尹尚善歎息,負手便往候著他的八抬肩輿上走去。
當初,他便是見李玄玉這學生方正不阿,心地純孝,才察舉他至地方任官,現今,幾年下來看他毫無晉陞,他這為人師的竟有些恨鐵不成鋼的味兒了。
究竟,變的是他?抑或是他的學生呢?
「恩師,您與師母這便走了嗎?當真不往學生那兒坐下一敘?」李玄玉喚住尹尚善。
「過中秋呢,大好佳節,還逛縣衙嗎?」尹尚善朝李玄玉擺了擺手,回首便命令輿夫前行,挺有勸說不成,與之鬥氣的意味。
他這學生連個官捨都沒有,鎮日待在縣衙裡,難道他還不知道嗎?
李玄玉目送恩師離去,一語未發,心中略感沉重。
從前,恩師總是教導他,為人得正直,為官得清廉,直言敢諫,盡忠職守,從不排斥到他縣衙裡一坐,怎地近年來,他恪遵恩師教誨,卻彷彿令恩師失望了?
官場險惡,他一向但求無愧於心,讀聖賢書為何?不就是為了回饋鄉里,造福百姓嗎?為何他為官越久,越感自己冥頑不化,不合時宜?
「哎呀!悶悶悶悶悶、悶死人啦!」肩輿才起行不久,李玄玉右後方的矮木叢裡便傳來一串彷彿憋了很久,再也受不住的童音叫嚷——
「綻梅,你可要悶死我啦!人都走啦,本少爺可以出來了嗎?」
這道聲音稚嫩年幼,聽來年歲頗小,約莫是只有八、九歲的男童,男童用字遣語很有小大人的脾氣,有些天真,有些傲慢,更多的是藏也藏不住的孩子氣,耳熟得很。
李玄玉回首,視線才緩緩下移,便對上一大一小兩雙眼,正骨碌骨碌地盯著他。
小的這雙眼他識得,是東城門附近那家杜家香粉鋪杜大娘的獨生子——杜虎;而大的這雙眼兒,彈珠丸子似的漂亮圓眼,他似乎也是見過的?
李玄玉怔了一怔,思緒才念及,便脫口喚道:「小虎子?綻梅姑娘?」
小虎子是霽陽城人,自然在城裡,但這位孫管事托給他的綻梅姑娘呢?她怎地會出現在這裡?又與小虎子是什麼關係?他還以為她興許回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