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陳毓華
「你管不著!」
「你要相信,我一定管得著你的。」
「不知道,我一醒過來就這樣子了,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也沒人告訴我應該姓什麼,是誰家的孩子。」
看著一邊問她話,一邊好整以暇的伸了個懶腰,拿起毛絨絨的雪狸皮鋪蓋在門板上,舒服的躺下的越紫非,剎那間,有什麼急速閃過她的腦海。
啊!該死的男人!
她陡然醒悟,這男人的身體應該沒事了。
她被耍了!
繁德兒壓抑著滿腔怒意,把已經被她加料變成濃鹽水的破碗公端到越紫非面前,「喝了它。」
「這是什麼?」
「對身體很有幫助的『淡』鹽水。」她加重那個淡字,笑得像腹黑的小狐狸。
「既然你沒姓沒名,不如跟我姓吧?」
她瞪著絲毫沒有接過碗公意思的越紫非,考慮著要不要朝他的鼻子重重踹上一腳。
「把水喝了再說。」唔,她是很想讓他知道自己的鞋子穿幾號,但眼前還有更重要的事。
既然他都沒事了,就表示她也沒有繼續留下來的必要。
這恩,算是報完了。
越紫非接過她一直端著的碗公,咕嚕咕嚕的喝了兩大口,然後一口氣全部噴了出來……
「你想謀財害命!」
鹹死人不償命的鹽水,她是故意的。
「你瞧我這手笨的,鹹淡拿捏得不好,人有失手,馬有失蹄,您呢,大人有大量,不會與我計較這種小事……吧?」
她眉目靈動,看不出一絲歉意。
「我如果非要計較不可呢?」他的舌頭被鹹麻了,這丫頭好狠的心。
「那我只好等你氣消再回來好了。」她開始挑挑撿撿,把浮屠送來的燕窩阿膠雪蛤魚翅鹿茸全打包。
「我想你體弱氣衰,虛不受補,這麼多珍貴的補品暫時是用不著了,不如,拿去換錢,買吃的比較實在。」
「你確定要這麼做?」越紫非眼微瞇。
「有什麼確不確定的?」
「去吧。」
於是,她頭也不回的走了。
片刻。
「進來吧。」越紫非閉著的眼睜開。
浮屠身手矯健的閃了進來,看見滿地的東西,平靜的方臉閃過一抹窘色。
「她往哪走了?」越紫非一副完全不知道他吃裡扒外的樣子。
「仍在仙女城內,離開了貧民區。」
「那你也收拾收拾,我們也該走了。」他語氣清淡,表情一點波動也無。
仙女城不大,但因為臨近彤京,位於糧道咽喉,有三萬多戶的人,豐饒富庶,道路平整,食衣住行娛樂倒也樣樣不缺。
重要的是因為不在天子腳下,許多不滿朝綱敗壞混亂,告老還鄉的高官、詩書傳禮殷實富戶、小隱隱於野的高人,也選擇這裡當落腳處。
不走通衛大道,不走任何一條有人出入的巷道,繁德兒左彎右繞的從城裡某戶人家的後門窄路出來,在從人家的豬舍草堆尋出一條穿過全城的路線後,按著小衣裡沉甸甸的荷包,她笑吟吟的,嘴咧開開的,眼睛瞇成了彎彎的月兒。
那些皇室才用得起的高貴藥材好脫手得很,隨便放出風聲,以低於市價兩成的價格販賣,競爭激烈的黑市藥材收購商就搶破頭了。
盤纏有了就有了底氣,天地寬闊,能去的地方那麼多,她可要好好想想該往哪裡去。
往常她無論去到哪個地方出任務,第一件事就是買地圖來看,然後把逃生路線走過一遍。
這樣的習慣,讓她避過好幾次危難。
第3章(2)
掏出從經籍鋪買來的,自職方司新繪,製作的蓋世王朝地圖來邊走邊看,地圖上北下南,經緯分明,不如改往南方去吧,南方溫暖。
「我都在這裡等了兩刻鐘了,你動作真慢,到底逛到哪裡去了?」
清冷的聲音也太耳熟了。
慵懶帶笑的嗓音,含著漫不經心的冷。
少年站在大氣的馬車旁,偏著頭,日光灑落,分不清目光和日光哪個更亮一起了
繁德兒警覺的停滯了腳步。
越紫非穿著一身青色長裘,漆黑的眼瞳斂著莫名的光。
「嘿嘿,好巧,又碰上了。」這仙女城也太小了,走到哪都碰上。
她每一步都拖泥帶水,想從他身邊不著痕跡的拖過去。
「往南方去嗎?」
在出城必經的路上,守株待兔,果然逮到一隻兔崽子。
「天大地大,腳在我身上,我要往哪去,還要報備啊?」車馬、隨從、親衛一堆人「陪站」,佔了平整馬路的一半,這人愛擺排場的毛病,是沒藥救了。
他挑著眉。
他的觀察力比天上飛的禿鷹還要敏銳,她心知肚明,自己幹了什麼事,他應該是都看在眼底的。
「上車吧,順路。」
他可從來沒有對誰這麼好聲好氣過。
「不順,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我們最好不要再見了。」
「這種天氣,無論你想去哪裡,都是寸步難行,就別和自己過不去了。」只要她夠聰明就能知道,他能給的絕對不只有吃飽穿暖這麼簡單。
「你要我一同回去做什麼,我不會洗衣鋪床、添飯倒茶也不會。」她打死不做那些事情。
「這些自然有丫鬟婆子會做,你覺得我越家的奴婢不夠多?還需要你來湊一腳嗎?」
「那麼說好了,我想走的時候,你不可以攔我。」
「不攔。」他這一笑,光彩奪目。
她的心,怦怦跳了下。
這時,當腳凳的奴僕已經伏趴在地上了。
繁德兒見狀,什麼不該有的額外情緒馬上消失光光。
「你把人當階梯踩?!」她的眼神躍動著無數爆裂的火光,像火鑄的刀子,想把人削成千萬片。
她知道自己沒道理生氣,因為這裡不是她待慣了的那個講究人權自由的世界。
這裡的人階級分明,你該是什麼身份,在出生的那一瞬間就已經注定,是奴籍,永遠是低賤的奴婢,就像鐵板上釘了釘子一樣。
「你不喜歡?」
兩人的呼吸都是輕輕細細的,像生怕打破什麼。
「這種令人髮指的事……誰會喜歡?這世上就因為有你們這種仗著有錢就不把人命當回事的人,才會有這樣不公平的國家。」可她就是忍不住怒氣。
她眼裡翻湧的情緒太強烈,語氣直白得恨不得把他劈成兩半。
空氣中有難捱的沉默,厚重的壓了下來。
他沒有為自己辯解什麼,只是淡淡的說道:「這是大環境使然,而且,一個人要在這樣的世道活下去,必須先有能力保護自己,當人都自顧不暇的時候,什麼都是空談。」
「你根本是隨波逐流。」
這些生來就比別人好命的名門貴族,是無法體會在貧苦和困境中掙扎求生存的痛苦的。
「我從來沒有自詡清高,水至清,則無魚,想在這亂世裡如魚得水的活下去,不光彩的事情,踩著別人的脊樑骨的事情,我做的可多著了。」他看得見她眼裡的鄙視,但是他一點都不覺得慚愧。
這年代,與皇室作對,意味著與一個國家的政權為敵。
這年紀的他,能力還還遠不夠……但是,哪個戰將不是浴血奮戰,慢慢站穩腳跟給自己撐起一片天的?
他以後也會有自己頂上一片天的,那時也才有能力做改變。
繁德兒默然。
這人,並沒有自己曾經認為的那麼討厭。
起碼,他誠實。
越紫非示意那奴人退下。
她帶著一臉不快上了馬車。
舒適的溫度,鋪了柔軟白狼皮的軟楊,她把臉抵在窗簾上,悶不吭聲。
天下不公不義的事情那麼多,她能管多少?
她從小就愛打抱不平,只要看不過去,就會跳出來直接插手別人家的事,管著管著,很自然的進了軍事情報學校,又因為看不慣官僚作風,最後變成了拿政府錢,暗地調查、臥底的特務。
十幾年槍林彈雨的生活,最後得到了什麼?
背叛。
狠狠的背叛。
其實很多事情都可以不必發生的。
她不要好管閒事的救了人,又和那個人變成姊妹淘,就不會被步步侵蝕,最後連男人也一併給了人。
這習慣要改。
可是,說來可笑,來到這世界,她一伸手,又救了一個人,只是這次,從女人變成男人。
繁德兒啊繁德兒,狗真的改不了吃屎的……
「在想什麼?」越紫非問。
上車後,她就沒講過一句話。
她真的很小,巴掌大的小臉,長長的睫毛微覆著,暗暗的影子勾勒著,有種無以名狀的脆弱。
「我困了。」
他拿起自己的披風把她裹起來,抱到膝上。
她沒有掙扎。
雖然不習慣自己這麼大一個人了還被一個少年當幼童看待,抱在大腿上,可是,他的懷抱很溫暖,身上是她昨晚聞過令人安心的味道。
十歲的孩子長得像六七歲,身子像一隻幼貓,輕盈得沒有重量。
他看著她,發現一綹髮絲從她額頭繫著的繩帶溜出來,他把那不聽話的劉海往後挽。
至於繩帶,他知道那是做什麼的。
她額上那個奴印顯眼得讓她想做什麼都做不了吧。
「改天我給你換一條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