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陳毓華
簾子裡的人靜默了下,會叫爺了,看起來也不是那麼難調教。
然後他出聲,「自由有什麼了不起的,竟然不是要求本少爺讓你留下來?跟著我,說不定你還有幾天好日子可以過。」
「小女子不敢多做他想,請把賣身契給我。」她才不希罕。
大宅豪門,王侯之家,是世間最黑暗、最深沉、最反覆無常,不會是什麼好相與的地方。
沒有保障的奴僕生涯,遇上好的主子也許不愁吃穿,但凡事豈能盡如人意?遇上自由捏在別人手中,豬狗不如的日子,也不是不可能,能走不走,她有這麼傻嗎?
「確定?」
「我只要賣身契。」挺起單薄的胸脯,卻有著說不出的堅韌。
「元一,把她要的東西給她。」
接過那張紙,繁德兒也不苦求糾纏,重重磕了個頭,起身轉身走了。
她離開的同時,馬車也動了。
一個往北,一個南下。
馬車裡的越紫非重新拿起了書冊,心思卻不在那上頭。
在這蓋世王朝彤京,物價高得嚇人,小富人家平時都必須掂量著荷包過日子了,一個被烙了奴印的奴隸,無論去了哪裡,都不會得到善待的。
她想在這種惡劣的環境自己活下去,還要活得像個人,容易嗎?
所謂的自由,或許是一條絕路呢……
第2章()
世事難料,人今天活著,不代表明天那口氣還在,昨天無事,也不代表下一刻不會沒事。
彤京與仙女城隔了兩個大郡,若是縱馬奔騰急馳,兩地之間,七八天路程可到,若像越紫非這樣慢悠悠的,走上幾個月也不希罕,更別提遇上了意外。
仙女城外五十里,馬車歪倒散架在官道中央,放眼望去,前呼後擁的奴僕和護衛全部慘死,開腸剖肚、身首異處的大有人在,濃濃的血腥味揮之不去,竟然沒有半個活口。
盜匪橫行,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可是究竟哪一路人馬,居然能殺掉越家精銳的府兵,一個活口也無,老實說,非常耐人尋味。
目中無人、富貴無邊的越家三少此刻狼狽異常,仔細整理過的發亂了不說,身上只剩一件單衣,腳踝用粗繩繫著一顆大石,站在一座大湖的中央。
多日寒雪,湖水結凍紮實,看起來倒也不怕一時間會掉進深不見底的湖裡。
「乖乖站穩喔,要是掉入湖裡去,三少這麼矜貴的身子可有得苦頭吃了。」勁裝、套衫、快靴,怎麼看都是江湖綠林人物的漢子,手握長槍,往厚冰上戳了戳。
「是誰派你來的?拿著軍用弓弩長槍,混充武林人士,把這盆髒水潑給江湖人,會笑掉別人大牙的。」幾招用來防身的拳腳功夫不管用,只能說技不如人,現在身為人家砧板上的肉塊,越紫非面無懼色,甚至還語帶揶揄。
「想不到被輿國公府從族譜中除名的越三少懂得不少事情。」口吻閒涼的用言語狠戳了這位本來高高在上,現在卻落在他手上的公子。
「哦,連我被除名趕出府的事情你都知道?真是玄了。」
「哪裡玄?」漢子一凜。
「這件事府裡對外可是密而不宣,知情的人不超過三個,你這消息又從何而來?」他爺爺、父親、他。
漢子神情轉為冷酷,「死人不需要知道太多。」
「透露一下嘛,我是不是該感到榮幸,不知道得罪了哪一派的有力人士?讓我做個明白鬼,不也是你們這種殺手該有的職業道德?」
那漢子勾了勾唇。「三少得罪哪個朝廷權貴,這我不知道,我們只是奉命辦差,上頭要我們做什麼,我們照辦,也就這樣而已。」別想套話!
「說得也是,你要是知道太多內情,涉入太多,回去只有被滅口一途,你也不想,對不對?」
越紫非得來一記狠瞪。
「你費事把本少爺帶到這裡來,外帶不能吃也不能用的大石頭,真狠,連全屍也不給我留一副。」當他是絆腳石呢。
「你別想拖時間,沒用的,你的親信府兵都死絕了,你還是乖乖認命讓我宰了回去覆命吧。」
「我是那等賴皮的人嗎?我只是想知道,憑我這身份,莫名其妙失蹤了,就算郡縣小官吏奉命追查下來,要是沒有大靠山替我伸冤,了不起最後具案上呈,以懸案結案吧?」他自我調侃得很起勁。
想想,要不是在湖底泡爛了肉體,要不就淪為魚蝦的食物,以上兩種他都不喜歡,不知道有沒有別的選擇?
再想想,這種不入流的手法如果是出自越家其他那些爺兒們之手……就叫人不得不歎氣了。
他們對他始終忌憚,就連他要避到別院去「修身養性」了,他們還是想趕盡殺絕讓他提早「回老家」去。
真是太心急了。
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的……
不過也對,斬草除根,免得春風吹又生,不趁他羽翼未豐,趕緊剪除,要是等到他有能力反咬,他們會很累。
那漢子頭皮發麻,不承認也不否認,索性不再說話,尖銳的長槍在越紫非腳下的冰層深深地劃了一個圈,加上重重一腳,水冒了出來,越紫非身軀驟然下沉,帶著大石塊跌落寒冷的冰水中。
湖水堅冰刺入割裂皮膚,冰水鮮血混在一起,仰望的眼可以看見薄薄的天光透過冰層射進水中,無數光影在他身邊流轉,他拚盡全力往上游,但是冰層上隱約的人影並沒有馬上離開。
那個五都軍營的校尉還是什麼的,非常盡忠職守的杵在冰上,注意著他有沒有浮上來,準備要用手中的長槍把他戳成爛魚一條。
好個盡職的手下。
他閉著氣,單臂用力的划水,另外一隻試圖拔起藏在靴子裡的匕首,好割掉腳踝的繩索,可惜,他沒有學過縮骨功夫,兩條腿也不配合,那顆絆腳石還是拉扯著他一直往寒冷刺骨的深黑湖底下墜。
他已經沒辦法呼吸,意識快要消失殆盡。
屏住的一口氣已經用光,他的肺好像要炸了,他嘴裡吐出一串破碎的氣泡。
也許,他真的要命絕在這裡。
越紫非不知道自己到底該不該大笑三聲,慶祝自己這樣死法。
冰水灌進他的喉管,他的臉色比冰層上的雪還要白,嘴唇已經沒有半分顏色,划動的胳臂逐漸軟弱,衣袖吸飽了水,黑髮像水藻般隨波搖晃。
巨石的重量正把他往深處拉……
是錯覺嗎?
他好像聽見噗通一聲,有人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湖裡。
有條魚……是魚吧?
那魚兒鑽過了他的身側,去拔他靴子裡的匕首,又奮力割斷他腳上的牽絆,然後游了過來,伸出單薄的胳臂想把他往上帶。
他重新睜開千斤重的眼皮,想掰開那條魚的手指。
可惜,他的手在水中泡得太久,已經不聽使喚。
那魚……不是,是個眉目清清淺淺的女孩,弓起指節敲了他的額頭,像是在罵他礙事,接著,巨大的浮力將他們整個都拖了上去。
破水而出的那一剎那,冰冷的空氣順著鼻端湧進肺葉,像一塊冰,然而,他的身體早已失去溫度,四肢沒有一絲力氣。
少女死命的想將他往上托,然而人小力氣也小,冰洞又滑溜得很,幾番嘗試都是徒勞無功。
覷著他像是剛從墳墓爬出來的死人般鐵紫的唇,她咬著牙,咬得牙齦都隱隱作痛了,在他耳邊警告的說道:「告訴你,我……也沒力氣了……最後一次,你要命的話,就算指甲摳斷了你也得給我扳牢,知道嗎?」
她猛吸一口氣,重新沒入水中,鑽進他的胯下,利用水的浮力再次將他往上頂。
這次,她連吃奶的力氣都用上了,也總算越紫非爭氣,居然一半靠著她的力氣,一半靠著幾近昏迷的意志,萬分艱難的爬上了冰面。
當然,爬上湖面的他再也動不了,可一雙眼釘子似的瞪著那個洞。
他最後清楚的一絲意識記住的是濕淋淋的一把匕首從水底伸出來,一刀扎進冰層,刀柄處是一隻已經褪盡血色的小手。
破舊的民居。
火架上一隻缺了角的陶碗公正噗哧噗哧的噴散著濃苦麻臭的味道,黑糊糊的濃稠湯汁翻滾著卻無人理會。
這是窩在牆角擋風處的越紫非睜開眼皮後第一眼看見的東西,和聞到的,湯藥特有味道。
「別動,你一動,背上擦的藥膏就白搭了。」不省人事的反覆發燒,足足睡了兩天一夜,好不折騰人。
「你……」集中目光,背對著他蹲著的人,感覺上有那麼一分眼熟。
繁德兒盯著黑抹抹的藥汁,用袖子隔熱端起碗公,然後將藥倒進另外一個小碗,再把碗公往地上放好,趕緊擰著兩邊耳垂揉散手指的熱度,等到燙意稍稍褪了些,重新用袖子隔著手心把碗端到他跟前。
「要命就喝。」
居然敢命令他……但是那奴印……
越紫非的眼神掠過一絲驚異,瞬間湮滅在眼波中。
「為……什麼……救我?」
「喝完再告訴你。」連藥得趁熱喝這點常識都沒有,她可沒那麼多柴火一再的把湯藥溫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