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季可薔
怎麼會痛?哪裡受傷了嗎?
真雅檢視他全身上下,天氣寒冷,他身上只穿著一件破襖,根本擋不了多少寒氣,衣衫破舊不說,全身也髒兮兮的,面頰污穢,瘦削見骨。
「咳咳、咳咳咳!」男孩忽然一陣猛咳,嘔出一灘血,染紅真雅胸前衣襟。
她大驚,一時失神,無名忙接手抱過孩子。
「你離他遠點,怕是染上疫病了。」
是疫病嗎?真雅征忡。
「還有,你瞧他的眼,似乎己經失明了。」
雙眼失明了?真雅驚愕地往男孩臉龐望去,他眼眸緊閉,眼周有明顯的灼傷。「是被大火熏傷的嗎?」
「看來像是。」無名低頭,試圖檢視男孩的傷勢,他卻忽地掙扎起來。「娘!我要娘,壞人,你放開我!我要娘……咳咳、咳咳、娘……」他朝真雅的方向無助地仲手。
聽他一面嘔心瀝血似地劇烈咳嗽,一面悲傷地哭喊著要娘,真雅心口一陣揪擰,仲展藕臂。「讓我抱他吧!」
「可是……」無名猶豫。
真雅堅持,將孩童攬回懷裡,輕輕拍撫他顫抖的背脊。「孩子,你別哭了,我們帶你回家找你娘,好嗎?別哭了。」
無名在一旁看她誘哄孩子,神態溫柔,有些發怔,又有幾分無奈。
她也不想想,這孩子恐怕身染疫病,一時慈悲,萬一讓自己也跟著染恙怎麼辦。
不過,她就是這樣的人吧。記得自己與她初次相遇,故意扮作一個身染重病的浪人,她對他的肆意接近亦無一絲恐懼,即便眾人反對,仍堅持留他在軍營裡養病。
立志成王的人,是杳就該有此等愛民如子的胸懷?
無名悵惘,思緒迷離。
白雲城內,滿目瘡疾。
原本是個熱鬧的商城,經過齊越軍佔領、希林軍攻城,如今是一片蒼涼,屋宇塌了、市集散了,街上來往的是一群群流離失所的難民,多半帶著傷病,處處可聞哀號啼泣。
這便是戰爭,不論勝負為何,戰後百姓面臨的都是遙遙漫漫的家園重建之路。
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的支柱,日子卻得過下去;拖著一身病殘,身心痛楚,卻得打點未來的生活。
在上位者,說開戰便開戰,輸了固然懊悔不迭,勝了卻又得意洋洋,自以為立下豐功偉業,又有誰真心體恤在連天烽火中求生存的黎民百姓?
真雅走在城內,眼見週遭處處殘破,難民個個骨疲如柴,一口氣橫堵胸臆,步履益發艱難。
戰場上塗炭生靈,她雖見得多,但戰後如何衰敗,她很少親眼目睹,帶領百姓重建的地方父母官從來不會是她,她只負責打仗,為國家開疆拓土。
在戰場上,她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女武神,但離了戰場,她只是個在王宮裡享受榮華富貴的公主。
她懂得什麼?懂得百姓們的難處與苦痛嗎?她懂嗎?
「你怎麼了?不舒服嗎?」無名發現她臉色顯得極是蒼白,關懷地問。
「我沒事。」她搖頭,努力收拾翻騰的情緒。「我們快問問有誰認識這個孩子吧。」
第7章(2)
兩人牽著孩子,一路打聽,探問這孩子的來歷,終於,問到了一個披頭散髮的大娘。
「這不就是阿秀家的小寶嗎?」
小寶!聽聞這名字,無名胸口一震。還真巧,也是個小寶。他自嘲地抿唇。
事情終於有了眉目,真雅微喜。「大娘,請問阿秀家在哪兒?」
「阿秀家,早就一把火給燒了啊!」
「燒了?那阿秀人呢?」
「阿秀啊。」大娘深深歎息。「被推下去了。」
真雅震懾,一股不祥的預感流竄骨脊。「被誰……推下去?」
「齊越軍啊!那日希林軍攻城,齊越將軍為了阻止對方進攻,就把城裡的百姓一個個抓起來,一個個推下城牆,阿秀也在裡頭……」
接下來大娘說了什麼,真雅己然聽不清了,她想著那漫長的一日,想著她親自下令,寧願犧牲衛國百姓,也要攻下白雲城。
攻城的指令是她下的,那一個個於戰火中犧牲的百姓,是她造的孽。
「……後來城門破了,希林大軍攻進城裡,一路廝殺,整座城都陷在火海裡,房子一間間都燒燬了,可憐的小寶,你瞧他的眼睛都燒壞了。」
「那他身上的病?」無名低聲探問。
「怕是又冷又餓,折騰出病來的吧生這城裡大夥兒都慘,自家的孩子都養不活,我們也顧不上別人了,我是對不起阿秀,可我自己……也有兩個孩子要養啊!老爺又不在了,這以後的日子,還怎麼指望啊?嗚嗚……」說著,大娘悲從中來,嚎陶大哭。
真雅聽著那淒慘的哭聲,身如凝冰,凍結而立。
「大娘,這附近可有醫館?」無名又問。
「有醫館又怎樣呢?沒有治病的藥材也是槓然。」
「怎會沒有藥材?」
「這位年輕人,你問得可真好笑!你想想,經過這場戰事,有多少傷兵等著救治?城裡的藥材早讓希林大軍搜刮一空了!他們要為自己的弟兄療傷,哪裡還顧得上我們這些下等賤民的死活?城主也說,人家是來救我們的,救命之恩沒齒難忘,讓藥給他們也是應當的。是啊,救命之恩,救命之恩……讓我們的人被迫推落城牆,將我們醫病的藥材全數搶去,這就是希林大軍對我們的救命之恩,這就是救命之恩!」
夠了,別再說了!無須嘲諷,莫再指責,她聽懂了,明白了。
她並未救下誰的命,她成就的,只是更多的犧牲,更多無辜的生靈因她而隕落。
她領悟了……
「真雅,你在哭嗎?」無名驚駭的嗓音拂過她耳畔。
她震懾,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何時落了淚,淚水滑過煩畔,在寒風中凍成一顆顆冰珠。
正如那位大娘所言,即便找到醫館,沒有藥材,大夫也是束手無策。
當夜,小寶嚴重發燒,劇烈咳嗽,嘔出一灘又一灘血,哭著吃語,那一聲又一聲的娘,揪得真雅心口發疼。
「娘在這兒,乖,娘在這兒。」她將孩子抱在懷裡,溫柔撫慰。「娘對不起你,是我……對不起你。」
她顫聲低語,對小寶道歉,也對白雲城百姓道歉,對每個為她而戰、因她而死的人道歉。
對不起,對不起,是她的錯,她錯了……
「娘,小寶……想吃糖……」
糖,他要吃糖?
真雅驚顫地揚眸,望向無名,他會意,默默從懷裡掏出一顆糖球,遞給她。
她接過,輕輕餵給懷中的孩子。「糖在這兒,小寶,糖在這兒。」
小寶迷迷糊糊地張開嘴,含住糖球。
「好吃嗎?甜嗎?」她心酸地看著他憔悴瘦削的小臉。
「好甜,娘,好甜……」小寶含糊地應,小嘴微揚,滿足地笑了,在夢裡,在生死交關的這一刻,嘗著人生最後的甜味。
「嘔、嗯……」忽地,小臉痛楚地擰成一團。
是噎到了嗎?真雅駭栗。「無名,他好像噎到了,怎麼辦?怎麼辦?」
「別慌,我來!」無名接過孩子,一手扳開他小嘴,另一手看準穴位猛拍他背脊,卡在喉間的糖球瞬間咳出。「吐出來了,沒事了。」
果真沒事了嗎?真雅怔怔地凝望孩子,那張慘澹的小臉不再糾結,眉宇鬆弛。
「娘,好甜,好甜……」
這是他最後的遺言。
約莫過了盞茶時分,小寶合眼,在真雅懷裡溫然而逝,一個小小的生命就此離開人間。
她一動也不動,就那麼呆呆地靠坐著,雙眸黯淡無神。
無名看不過去,心弦一陣揪扯,他靠近她,試著抱過孩子,她卻不肯鬆手。
「真雅。」他沙啞地喚。「你別這樣。」
她揚首,容顏如雪蒼白,淚光瑩瑩閃爍。「無名,我錯了。」
哪裡錯了?他無聲地問她。
「我不該……給他吃糖球的,該餵他喝糖水,我怎麼想不到呢?以他現在的情況,能吃得下糖球嗎?他會噎住,當然會噎住,我該餵他喝糖水,若是糖水就好了,那他臨終之前,也不必多受折磨,若是糖水……就好了。
她喃喃自責,聲嗓頗著、破碎著,隱隱含著哭音。
無名不忍卒聞,坐在她身側,將她擁攬入懷。「別這樣,真雅,你為這孩子做得夠多了。」
「我做了什麼呢?我害他親娘無辜慘死,害他家遭烈火吞噬,害他失明,害他病了沒有藥材可服用,我連給他吃糖,都害他噎到……你說我做了什麼?我總以為自己能替百姓做許多事,但你說,我究競做了些什麼?連餵這孩子喝碗糖水,我都想不到,你說我還
能做什麼?」一股深沉的無力席捲而來,她禁不住痛哭失聲。
她哭得像個無助的孩子,那麼哀坳失神,他真希望自己有一雙足夠強韌的臂膀,能密密收攬她,保護她不受這世間任何傷害。
「別哭了,傻女孩,別哭了……」他急切地哄她。
這是愛一個人的滋味嗎?因她的笑而笑,為她的淚而痛,愛一個人,便是如此心憐不捨,萬般由不得自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