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春野櫻
「在這個家裡,還真是沒什麼事瞞得了你。」他蹙眉苦笑,仰頭喝下杯中的烈酒,然後又想再斟一杯。
「夠了。」凜婆婆制止了他,語氣嚴厲地說:「別逼我打你屁股。」
伊東長政撇了下嘴角,即使不甘願也不得不聽從,因為,凜婆婆對他而言是親人般的存在。
他的母親在生下他不久就過世,住在家隔壁的凜婆婆不但讓他喝自己媳婦的奶,還分文不取的把他撫育至八、九歲,直到他跟著父親投靠昔日主子,才自凜婆婆身邊離開。後來他又發生一些事,也多虧凜婆婆,他才能振作起來,有今天的成就。
「一切不是都如你所願了嗎?」凜婆婆注視著他,「你應該很高興,怎麼還一副生氣的樣子?」
「她不是西園寺愛。」他難掩惱怒的說。
聞言,凜婆婆一震。「這是什麼意思?」
「她說她是西園寺憐,也是西園寺登二郎的女兒。」
凜婆婆神情驟變,「怎麼會這樣?」
「很簡單,看來西園寺父女倆擺了我一道。」他咬牙切齒地說:「他們把那個冒牌貨嫁進伊東家,輕輕鬆鬆騙取了十萬圓聘金。」
凜婆婆沉默了下,恍然大悟,「難怪……」
「難怪?」他警覺地覷向她,「你早看出什麼了嗎?」
凜婆婆頷首,「她一點都不像你形容的那樣。她謙遜有禮,一丁點驕蠻專橫之氣都沒有。」
他語帶埋怨地說:「你怎麼不告訴我?」
她挑挑眉,白了他一眼。「你大半夜才回來,老太婆我早睡了。」
伊東長政無話可說,一臉懊喪且不甘。
「所以說,她真的是西園寺登二郎的女兒?」凜婆婆問。
「她不像在說謊。」他眉心一皺,「應該是私生女。」
第2章(2)
「是嗎?」凜婆婆若有所思的一歎,「唉,真是個可憐的女孩。」
「可憐?」他目光一凝的看向白髮老婦人。
凜婆婆又是一歎,「可不是嗎?從沒被承認過的女兒,卻成了替死鬼嫁到橫濱來……我沒猜錯的話,她還是個處子吧?」
提及此事,他不禁眉一蹙,露出有些心虛的表情。
「你一定對她很粗暴吧?」凜婆婆直言問道。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他惱怒地辯解,「這不能怪我。」
「難道要怪那個可憐的孩子?」凜婆婆話中帶刺,「要不是你喝到爛醉,她也不會被你——」
「行了,凜婆婆。」伊東長政打斷她,態度決絕,「我已經決定了,天一亮就送她走。」
凜婆婆又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幽幽長歎。「你能心安理得的話,就那麼做吧。」說罷,她轉身走出書房。
伊東長政黑眸黯下。他當然心安理得,如果那女人要怨,就只能怨她身上流著西園寺家的血,他不需要同情她,也不用感到虧欠。
天剛亮,阿桃就偷偷帶著憐去找凜婆婆,她們來到凜婆婆的房門前,輕聲敲門。
「凜婆婆,我是阿桃,夫人想見您。」
「進來吧。」裡頭傳來凜婆婆平靜、毫不意外的聲音。
阿桃推開房門,領著忐忑不安的憐進到凜婆婆的臥室。臥室裡鋪著榻榻米,是這幢洋樓裡唯一的日式房間,因為凜婆婆睡不慣洋人的軟床,伊東長政才特地為她弄了這麼一間房。
「夫人,你早。」見到憐進來,凜婆婆微微點了個頭。
「凜婆婆,你早,很抱歉大清早的來打攪你……」憐低著頭,滿臉歉意。
「我老了,睡得早也睡得少,不打緊。」凜婆婆定定看著她,「夫人是來跟我談少主的事吧?」
憐一怔,驚疑的看著她。阿桃說凜婆婆年紀雖大,但伊東家大小事都由她一手張羅,任何事都瞞不過她的眼睛,看來一點都不假。
「凜婆婆,你……你知道伊東先生要趕我回去的事嗎?」憐怯怯地問。
「嗯,我已經知道了。」凜婆婆並不否認。
「凜婆婆,我、我不能被趕回去……」憐只說了一句話,便有些哽咽了。
一旁阿桃見狀,不忍的皺起眉頭,想為憐求情,「凜婆婆,您幫幫夫人吧?」
「少主的心意似乎很堅決……」凜婆婆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夫人,你真是西園寺家的女兒?」
憐想也不想地點頭,「是的,我沒有說謊。」
「但我只聽說西園寺家有個小妾生的庶子西園寺悠,從沒聽過有個名叫西園寺憐的女兒。」
「悠是我的孿生弟弟。」
凜婆婆一頓,疑惑的看著她,「你跟西園寺悠是姐弟?」
「是的。」憐神情憂鬱地歎道:「父親要的是兒子,因此從沒對外承認過我,對父親和姐姐來說我不是西園寺家的女兒,而是供姐姐使喚的女傭。」
凜婆婆蹙眉一歎,「所以你才叫做『憐』?」
「不,母親為我取名『憐』,是希望我有顆悲天憫人的心,不是因為我的處境可憐。」
「令堂呢?她也住在西園寺家?」
「母親住在離西園寺家約莫一小時路程的別館。」憐誠實以告,「母親身體不好,正在贍養。」
「所以你是代替西園寺愛嫁到伊東家來的?」
「嗯,西園寺家需要錢,但是姐姐聽說了伊東先生的一些傳聞……」憐頓住話語,不敢往下說。
「說他是個殘廢嗎?」凜婆婆毫無顧忌的說出她不敢直言的話。
憐尷尬又惶恐的低下頭,不知如何回應。
凜婆婆不禁嘲弄地一笑,「真是弄巧成拙。少主本來是想嚇嚇西園寺愛,卻沒想到她竟然推你上陣。」
聞言,憐不禁感到疑惑,傳聞原來是故意要嚇姐姐的……可是為什麼?
「孩子,」事已至此,凜婆婆也不再喊她夫人,「你不是少主要的人。」
憐的心一緊。是的,她知道他要的是姐姐,不是她,但為什麼聽見凜婆婆這麼說時,她居然莫名的感到心痛?
「凜婆婆,我知道我一直不被西園寺家承認,但我同樣是以西園寺家女兒的身份出嫁……」她焦急地問:「伊東先生撒重金跟西園寺家聯姻,要的不就是這頭銜嗎?」
凜婆婆搖了搖頭,「你錯了,少主他要的不是頭銜。」
跟沒落的華族通婚不是為了取得頭銜,那麼……就是為了愛嘍?但既然他愛姐姐,又為什麼要以那種傳聞嚇姐姐呢?
他不舉行婚禮,新婚之夜流連在外,行夫妻之禮時又那麼的粗暴……憐真的糊塗了,她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麼看待這樁婚姻的?
「凜婆婆,伊東先生他……他是因為愛向西園寺家提親的吧?」她試探問。
凜婆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話鋒一轉,「孩子,你真想代替你姐姐留在伊東家?」
「我必須留在這裡。」憐擔憂的說。「我母親需要靜養,弟弟需要唸書,但西園寺家的情況已大不如前,現在極需伊東家的資助……要是我被趕回去,母親可能也會被趕出西園寺家……」
凜婆婆沒說話,只是神情凝肅的聽著。
「凜婆婆,你們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讓我待在伊東家。」憐哀求著,「求求你幫我跟伊東先生求情,我……我已經是他的人了,所以……」說著,她已淚水盈眶,語難成句。
凜婆婆一歎,「就算你待在這裡也得不到少主的歡心,甚至還有可能會成為少主發洩怒氣的對象,那樣也沒關係嗎?」
「是的。我早已習慣逆來順受……」憐跪了下來,「凜婆婆,請你幫幫我。」
看著眼前女孩誠懇又可憐的模樣,凜婆婆也於心不忍,沉默了好一會兒,她沉聲一歎,「好吧,我去幫你說說看。」
悲天憫人之心啊……她真希望憐能人如其名,以良善溫柔感動並融化少主冰冷黑暗的心……
港口,東洋商事。
辦公室裡,幾名橫濱商會的委員正和伊東長政商討著船租的問題。
在橫濱,能擁有自己貨船的日本商人極少,大多數的人都得向外國人租賃船隻,像東洋商事這樣擁有兩艘蒸汽輪船的日本商社,於此地一隻手便能數完。
「唉,近來進口關稅增加,外國商行抽成又抽得凶,咱們這些日本商家的利潤真是越來越薄了。」
說話的是橫濱日本商會的主要委員之一——籐堂大輔,他在關外有一家專賣布料的店。
「可不是嗎?」另一名委員八田信太郎附和他的說法,「因為訂定了那麼多不平等條約,利潤幾乎都被洋人佔盡,才讓我們的生意很難做下去。」
伊東長政靜靜聽著他們抱怨,臉上沒有太多的表情。他知道他們今天到東洋商事來為的是哪樁,因為在市場一片不景氣中,只有東洋商事可以不透過海關及外國商社直接進行採購。
原因無他,只因東洋商事背後有個強而有力的合作夥伴——法蘭西的克里昂貿易公司。不過,這層關係是不被允許公開的,在橫濱並沒有人知道這件事。
「伊東先生,聽說你跟洋人的關係很好,可不可以請你幫忙從中斡旋,讓大家方便做生意?」籐堂大輔的語氣卑微極了,但他可不是一開始便如此客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