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蔡小雀
文無瑕默然,負在身後的手握緊了,指尖牢陷入了掌心,卻渾不覺痛。
因為生平首次,他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所措。
她的出現,非但一開始便打了他個措手不及,至今更是亂上加亂,怎麼理不清個明白究竟競。
「夏姑娘,」他閉了閉服,再睜開時已恢復澄澈清亮。「近日朝中事務繁忙,我恐怕一時走不開。」
最重要的是,他一旦告假,便會驚動皇上,到時候只怕要是亂上加亂,無法收拾了。
夏迎春望著他,眸裡掩不住的失望。
他清清喉嚨,尋思著說點什麼打破此刻的凝滯。「我聽譚伯說有人護送你出門,他們人呢?」
夏迎春聞言神情一僵,隨即淡然道:「我讓他們先回去了。」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我只是想一個人靜靜。」她低下頭,心裡滿是酸楚。
呵,誰會知道,原來在客棧裡還相談甚歡,小史的表姐對她提出的諸多建議滿心喜悅感激,直到她在洋洋得意之下,忘形地一溜嘴,說出了自己可是鼎鼎有名的鴇娘,手中多的是擺平男人的窯技,然後一切就變了。
所有人看她的目光就像她是個髒東西,玷污了她們連些良家子,就連伺候她的丫鬟也不例外。
迎春姑娘,難怪懂得那些羞人的事,原來你是老鴇。
小箋和小史看著她的表情,就像快要吐了。
她一時間再也不知自己置身何處,只覺得她們驚駭鄙夷的眼光逼得她無處容身,恍恍惚惚間,也不知過了多大,直到他的一聲輕喚,她才發現自己站在橋上對著河水發呆。
過去十七年來,夏迎春從不覺得家裡開妓院,長大後當個專職老鴇,靠自己說學逗笑的真本事招攬客人,究竟有什麼好丟人的。
而且她手底下的十七八個花姑娘,個個也不是被她逼良為娼,而是因為家裡真的窮到揭不開鍋了,這才自願投身到娼門賺皮肉錢,只想指望著讓家人和自己能吃上一口安穩飯的。
她們都是苦命女子,又身無長技,只得賣笑為生。
而她這個老鴇,千方百計招生意,把怡紅院經營得紅紅火火,人人有錢賺,日子過得舒坦,又有什麼不對了?
當然,她是知道自己的老鴇身份在名門大戶人家的眼中,自然是上不了檯面的低賤下等,可她總覺得那是因為那些人都未曾真正與她有過交集跟交情,既然不認識她,不瞭解她,單憑身份緣故就厭惡了她,那也是世情所然,沒什麼號傷人的。
可她萬萬沒想到,就連這些與她朝夕相處,熟知她性情心地的丫鬟,都在轉眼之間立刻變了臉,也拿她當成了禍水妖物那般看待?
哈,什麼坦誠相交、真心以待都是虛的、騙人的,書香詩禮門第中人架子一端起來,原來也同世人一般無二的勢利!
思及此,她既是憤慨又是難過。
文無瑕看了一下天色,平心靜氣地道:「入夜了,你也該回府了。」
「不。」她身子一僵,倒退了一步。「我不回去。」
「為什麼不?」他目光專注地盯著她,似察覺出異狀,微皺了眉。「你不怕我順水推舟,就此和你兩清嗎?」
「你又有何時不想與我兩清了?」夏迎春心裡湧上蕭瑟,變然覺得好沒意思。「是不是在你們眼中,我特別厚臉皮,又特別輕佻下賤?」
「夏姑娘何出此言?是誰跟你說了什麼?」他眉頭皺得要緊。
「坦自說,要是當初你記得自己是誰,在知道了我的身份後,只怕你寧可死,也不願我救你吧?」她嘲弄地低語。
「夏姑娘,你這話我聽不明白,」他盯著她。「可否說清楚些?」
她抿唇不言,只是搖了搖頭。
文無瑕本想再追問,可見她穿得單薄,終究還是不忍地道:「萬事還是先回相府再說,別忘了你是有身子的人。」
「我不想回去。」她沮喪地道。
「夏姑娘,」他的語氣嚴肅了起來。「別同自己的身子置氣,就算你不為自己著想,肚裡也還有個小的,怎能禁得起你瞎折騰?」
「我又怎麼瞎折騰了?哼,別忘了是你說的,現在我和孩子於你都是陌生人,那你們就都別理我了。」地面色也冷了,挺著肚子轉身就要走。
一個是這樣,兩個也是連樣,他們個個都當真以為她臉皮厚,所以刀槍不入,永不傷心的嗎?
想起今天自己一番好心卻成了驢肝肺,就這麼一時半刻間,還要她回相府去面對那些異樣、蔑視的目光?她這麼也做不到。
「慢著!」他連忙抓住她的手臂。「你去哪兒?」
「客棧。」她想掙脫他的手。
「不准。」他沉聲低斥道:「別胡鬧!」
「我就胡鬧,你能怎樣?」她眼眶噙淚,卻倔強憤怒地瞪著他。「再說如果我走失,或是住客棧遇了賊,被歹人一刀給砍了,豈不正好?你也用不著再擔心我挾著孩子來脅迫訛詐你,我也犯不著日日煎熬,抱怨遇人不淑,良人薄倖」
「不准說這樣的渾話!」文無瑕又氣又急,文雅斯文的容顏愀然變色。「怎能這樣咒自己?」
「我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反正我也不是你文家明媒正娶的夫人,不過是你流落民間偶然私通的女人罷了,若不是有了這孩子,只怕你在見到我的第一眼,立刻就命人將我打殺出去了!」她死命想掙開他鑄鐵般的掌握,狂怒如負傷的母獅。
「夏姑娘一」
「你不是不認得我嗎?」夏迎春心裡所有壓抑的委屈和傷心再也管不住了,氣怒的嚷道「少在這兒惺惺作態了,你就想我走得遠遠的,不要玷污了你文家高牆大戶的清白門楣,不要給你找麻煩好,我走!這世上還真沒有誰離了誰就活不下去的。」
文無瑕被她鬧得頭疼心亂,衝動之下將地抓進懷裡,一雙長臂牢牢將她圈住,語氣也添了三分凶悍:「再鬧我真生氣了!」
她僵在他懷裡,久違的醇厚清新男子氣息繚繞而來,不知怎的,忽然鼻頭一酸,眼淚噴了出來,一陣燙一陣痛,身子激動得顫抖難抑。
「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非要這般折騰自己的身子?」他尚未發覺自己雖將她擁得牢靠,動作卻輕柔得生怕擠疼了她,只是放緩聲音,輕輕歎了口氣。「總是這樣莽撞,又教人怎麼放心心得下?」
「你以前也對我說過這樣的話。」她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地癡癡望著他。
他悚然一驚,清俊臉龐掠過一抹迷惘。
「那時你病著,就住在後院裡,恰巧被幾個不長眼的三姑六婆撞見了,口口聲聲說你是我養的小白臉。」夏迎春的目光因回想而顯得迷濛。「當時我們倆還是清清白白的,我氣不過她們那樣罵你,就同她們動上手了,你急得強撐看病體下床護我,身上吃了幾記打,還厥倒在地,我哭得跟什麼似的,後來你醒了,第一句話就是總是這樣莽撞,你這樣教我又怎麼放心得下」
文無瑕低頭看著懷裡流著淚,低聲訴說的她,一陣恍惚迷茫。
是嗎?他說過這樣的話嗎?
他無言,片刻後才語帶艱難地道「對不起,我吧記得了。」
「是啊,你不記得了。」她喃喃,心口一陣劇痛,這一刻是連落淚都沒力氣了。「你已經……把我忘了……」
夜色突然對著她當頭落了下來,模模糊糊間,夏迎春像是聽見有人在耳邊喊了聲什麼,聲調仿若驚恐,再來已是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夏迎春」
第6章()
顛鸞倒鳳第六式鸞在前鳳在後,浪兒洶湧,數不盡風流。
那天,是大水過後。
石城雖未直接受災,可聽說上游幾個州縣都淹得很厲害,夏迎春穿著蓑衣,冒著雨到河堤邊看狀況。
誰教怡紅院就蓋在河畔,為的是取個「枕流倚攔紅袖招」的難韻,尤其夜裡懸起了盞盞大紅燈籠,落在水面上的光彩更是美的如詩如畫。
尋歡客都愛這味兒,可是她每到大雨時節就得心驚膽戰,只得自願擔任無給職的免費巡河工,非得前前後後上上下下都巡過了一遍,這才稍能心安。
然後,她便發現了靜靜躺在河邊,渾身濕透,狠狽而昏迷的他。
一開始,夏迎春嚇得以為遇到水鬼,可待看清楚之後,她又有一剎那恍然錯覺自己是遇仙了。
如果連白衣滿是泥濘且破碎,披頭散髮,都無法掩飾眼前男人的絕代風華,清雅出塵,那麼他肯定是謫仙無疑了。
「你是怎麼從天上掉下來的?」她自言自語了句事後想起來很蠢的話。
然後,夏迎春承認自己是因為「美色」,才死拖活拖地把他扛回家的。
他看起來雖然瘦弱,可誰曉得濕冷半破衣衫底下的肌肉結實得很,沉沉地壓在她的背上,讓她顫抖著腳步強撐龜行三步,就得停下來喘口氣兒。
夏迎春將他弄回怡紅院後,惹來了所有花姑娘和龜公的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