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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文 / 於晴

    出乎意料地,他本以為自己睡不著,但也許是終於擺脫了數月的牢獄生活,有了那麼一點微亮的生機,他的軀體有了放鬆的跡象,就算姬憐憐厚顏無恥地在旁睡著,他也扛不住睡意,漸漸睡去。

    迷迷糊糊裡,他來到那一晚的花前月下,床上是韓冬的二女兒韓朝香,你情我願,滿口情話,他意氣揚揚,不可一世……當日韓冬與對頭王革正為朝堂勢力爭奪,雙方都有意收他到門下,韓冬送出韓朝香這個女兒當籌碼,算是十分看重他,他焉能不動心?偏韓朝香母家有喪,這婚事尚須數月後方能結成,韓冬多疑,篤定他是個牆頭草,這才給了他暗示……

    他推了必讓韓冬猜忌,還不如順水推舟啊。反正都是要成親的對象,先有肌膚之親又如何?他早不是青澀小子,世家子弟該擁有的他都有了,在青樓裡他也有紅顏知己,哪會不知道女人美妙之處?韓朝香比其他女子猶勝三分,因為她的背後有著韓冬滔天的權勢,對他貴不可言。

    但,他對韓冬多了那麼點不齒。他林明遠是牆頭草,可骨子裡仍有讀書人的迂腐,這樣提前洞房花燭,是在侮辱自家女兒;但既然他女兒只在乎朝堂權勢,他還端什麼清高架子?反正他只要順著這條大道走下去,將來必會成為第二個韓冬,那時他應該也會利用自己與韓朝香的女兒吧……這都很正常的。

    他一掀開被,床上的女人朝他嫵媚一笑,隨即化為巨大的蛇頭撲了過來……

    他一個激靈,猛地張開墨眸。首入眼簾的,是躺在他身邊的姬憐憐,像顆球似地縮成一團。他手指動了動,輕輕碰觸她露在袖外的指腹,冰冰涼涼的,卻讓他暗鬆口氣。

    他又合上眼,慢慢睡去。

    第2章()

    當韓朝香與韓冬再度化為巨蛇朝他撲來時,他又驚醒,確定姬憐憐還在身邊,他猶豫片刻,五指探向她的手,隨即握住。

    姬憐憐迷迷糊糊地醒來,他閉上眼裝睡,等了一會兒,沒見她抽手,他才又睡去。一晚上就這樣反反覆覆夜驚,一旦被驚醒,下意識尋求手上那份冰涼的溫度,當他不知第幾次又被惡夢驚醒時,聽見一個聲音清楚地低語:

    「有人往這裡行來。」

    那個姓趙的道姑在說話,林明遠醒悟;廟裡的道姑一一轉醒,他身邊的姬憐憐也跟著醒來。

    姬憐憐的動作極快。她一睜眼時,林明遠看見她眼裡的清醒,她連個賴床的混沌時間都沒有,下一刻她已經收起曬在一角的男衫,緊接著她扶起他來,一把拉住他的手臂,將他負在她背後。

    全副動作流暢,不過三息時間,林明遠還不及說什麼,姬憐憐背著他,借力爬上供奉的桌上,躲到破損的佛像之後。

    林明遠目光一直追隨著她。

    突然間,她轉頭對上他的目光,食指擋在唇間,一雙黑色眼珠裡並沒有那種「放心吧,有我在」或者「我一定會救你,林明遠」的執念;然後她垂下臉,注意著外頭的動靜。

    她的頭髮紮成一顆包子髻,細白的頸子畢露無遺;她的臉骨細緻,以致臉也是小小的,身體也是小小的,哪怕現在穿得像個胖子,仍然很容易感覺到她身骨上的纖細。

    最後一次看見姬憐憐,她的臉尚未張開,就是小孩臉;現在張開了,也只是個普通相貌的姑娘而已,走在路上他不會注意到,那他是怎麼一眼就認出姬憐憐?

    透過現在的她,他想起小時候開始習字,描著寫可以寫得極好,但要當眾念卻害怕到字字念錯的姬家小憐憐。

    這樣一個連當眾唸書都容易怕的姬憐憐,哪來的膽子救他?

    ……為什麼要救他?

    這是自他被救後,心裡一直盤旋不去的疑惑。

    大雨還在下,卻來了不速之客。

    來人咦了一聲。

    「廟裡有人啊……都是女人……原來是江湖同道。」

    「在下青門子弟,趙姓。正逢大雨,暫避破廟,不知閣下何方門派?」趙靈娃落落大方,接過了主導杈。

    林明遠轉頭看了姬憐憐一眼,他老早就看出來了,這一支道姑隊伍,領頭的正是趙靈娃。看來,就算姬憐憐姓姬,也沒有在青門混得有多好。

    「原來是青門子弟,在下同姓趙,單名捨字,在朝中孫侍郎門下做事……既然趙姑娘等在此避雨已久,趙某想打聽一事。」

    「請說。」

    「趙姑娘可看過一名青年,滿身髒污,不,或許有人將他精心喬裝過,但不變的是他雙腿已斷。」

    林明遠下意識握緊姬憐憐的手。

    姬憐憐連頭也沒有抬,就隨便他握了。

    「斷腿的男人?」

    「正是,說起來,他本是朝中官員,因罪遊街,沒想到被人救了去……」

    「遊街?」青門其他師姐妹插嘴:「不就是今天的罪犯遊街嗎?我們還跟著丟石頭,對不?」

    趙靈娃瞪她一眼。

    「閉嘴。」她又轉向趙捨。

    「我們一路行來,沒有見到什麼人帶著斷腿的男人。趙兄弟,請恕我冒昧一句,今日罪犯遊街,也算清算了他的罪過。你這樣追看他,是為了……」

    「趙姑娘有所不知,此人為官時,曾玷辱良家女子,當日我們孫侍郎無法為民除害,今曰若不趁機將他除去,難保不會再有無辜女子受害,你們都是姑娘家,應該明白這等禍害的可怕。」

    林明遠眼皮一跳。

    廟裡一陣沉默,有青門子弟叫道:「好壞!這種人,人人得而誅之,大師姐,我們也幫忙吧,要是看見此人,不如也……」

    趙靈娃容色微冷道:「你管這麼多,孫大人與趙兄弟要為民除害,你搶人家事做什麼?趙兄弟,如今雨大,不如你也在廟裡避雨,等雨停了再去追吧,我想救那淫賊的人,定會因為這場雨而不得不停下腳步,對了,趙兄弟,雨停之後你將往何處追,可一併告訴我們,如果在路上見著這樣的人,我們也好通知你。」

    「這……」

    「青門規矩向來獨善其身,但同是女子,對這種淫賊自是深惡痛絕。趙兄弟在孫大人門下做事,就算滿腹壯志,也需要做出事來;我們青門賣個好,將來有什麼事,還望趙兄弟對青門子弟行個方便。」

    趙捨點頭。

    「正是此理。」

    「大雨一時半刻停不了,不如先到火旁取暖。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想來你不介意與我們這些女子同待一廟吧。」

    趙捨還是點頭,意味深長地看她一眼,開口:「……在此之前,我想請問趙姑娘一事。」

    「請問」

    「……在佛像後,躲的是誰?」林明遠心一震,手心驀然出汗。

    「……」趙靈娃一時無語。

    「不是我要懷疑諸位,而是這姓林的淫賊,外表太容易欺騙女人了,就連他的嘴,也可以把死人說成活的,所以佛像後面的人……可以出來一下嗎?」

    林明遠閉上眼,忽而想起那句「閻王要人三更死,豈會留命到五更」;原來,他被姬憐憐所救,井不是他真的逃過一劫,而是給了他一個極短的時間內跟姬憐憐見上最後一面。

    身邊的人,有了動靜。

    林明遠死心了,談不上絕望;他的生存經驗星,任何好處絕不會從天而降,有利益交換才是真。他被毫無利益關係的姬憐憐所救,已經夠出乎他意料。

    他與韓冬,就是同一類人,他將自己賣給韓冬,而韓冬將女兒易給了他……只是,韓冬輸了尚有後路,而他輸了,只有死路。

    說起來,自見面後,他還沒有正正經經與姬憐憐說過話,他心裡不由得有了幾分懊悔。能見她最後一面,其實他很……一轉頭看去,他怔住。

    她將發上的木簪一把抽去,塞到他手裡,一頭長髮披瀉而下;她又將一件件衣服脫下,脫到最後一件青袍時,她轉向傻住的他,食指放在嘴中間。

    緊跟著,她脫下裡衣。

    細細的腰背,青白色的小肚兜,其餘的,林明遠在事後怎麼回憶也記不起來,他只記得模糊的背影,以及她沉靜的側面。

    沉靜?姬憐憐連當眾唸書都會緊張,他怎能讓她做出那種事呢?

    怎麼能……讓別的男人看見她半寸肌膚呢?

    難道她呆到不知道,如此讓一個男人看見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嗎?

    他伸出手,想要將她扯回。就算……就算他死了也無所謂……嗎?

    他的手,停在半空中,沒有再前進。

    一張普通的小臉,探出佛像之後,令得已經按在刀鞘上的趙捨一呆。

    「……那個,趙師姐,你怎麼不替我解釋一下呢?很丟臉的,好不好。」姬憐憐委屈地說道。

    「要我怎麼解釋?說下大雨,你衣服濕透了,見沒人就脫著烤,哪知有人來了,你衝進後頭躲起來?這多丟青門的顏面!」趙靈娃薄怒著,立即轉向趙捨,嚴厲道:「趙兄弟,請立刻轉頭。」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趙捨回過神,忙撇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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