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文 / 雷恩那
瞥見老人家眼皮子半掩,一副快沒氣的模樣,苗沃萌並不急著探問。
他撩袍而坐,狀若談天般沉靜道:「曾祖爺爺,露姊兒跟您提了嗎?」
陸世平才覺苗三爺過來請安,恰恰替她解圍,一聽他這麼說,她眉眸一軒,不由得迷惑,又有點汗顏。
「提……提啥呀……」老人家繼續有氣無力。
苗沃萌淡微勾唇。
「提她在外面的營生啊!」略頓。
「她專做精細木工,之前我應琴友之邀,攜琴至賀家少爺所辦的琴會,在賀家大繡莊的前頭鋪子裡,見到不少露姊兒製出的精巧玩意兒,有繡盒、妝盒、食盒,有圓的、四方的、六角的、八角的,就擺在人家鋪子裡賣。」
再頓了頓,似笑非笑道:「我問過賀家繡莊裡的大管事嬤嬤,聽說露姊兒做出的東西賣得頗好,許多人搶著訂,其中賣得最好的是一種藏有暗匣的盒子,想來跟曾祖爺爺的七巧盒有異曲同工之趣。」
陸世平聽著,雙眉愈挑愈高——這男人,到底盯住她多少事?
耳中隆隆作響,突然響起他那一句——
我跟你的賬,還得慢慢再算。
當時她不很明白,現下終於摸出點頭緒了。他、他根本沒想放過她!
不等她再多想,太老太爺已一骨碌地從軟榻上彈坐起來!
「露姊兒!」老人家雙目炯炯有神,聲音洪亮無比,衝著她揚聲。
「你做了那麼多木盒子,那麼多款木盒子,你怎地沒說?你怎都不說啊?你明知咱就愛看你做那些木頭玩意兒,你還藏私了!做出好東西也不拿來給咱瞧瞧?你這祥對嗎?啊?你想想,這祥對嗎?」
老人家瞬間生龍活虎,只差沒撲過來抓她肩頭搖晃。
暈茫暈茫的,陸世平覺得自己似被解了圍,又覺自己像被陷害……
最後還是陸世平答應會製出成套的大小木盒奉上,老人家才消停下來。
被苗沃萌帶出『松柏長青院』,來到院外的太湖石園,陸世平覺腦袋瓜被老人家鬧得還有些發昏。
此時兩竹僮請示過主子之後,已奮力邁著短腿跑開,打算去前頭請馬伕大叔先行套車,太湖石園裡只剩下她與苗三爺。他突然站定,她也跟著佇足,離他約莫有兩步之距。
他旋過身,她揚起臉定定看他,心裡一時間百味雜陳。
「三爺今日要出門?」滿腹疑問,最後卻只能問些無關緊要的。
苗沃萌點點頭。
「要上一趟『鳳寶莊』的琴館赴約。」
「好,那我去取琴——」
「你不必跟來。」他淡淡截斷她的話。
「今日與我有約的是林閣老家的家眷,一對一的論琴切磋,不是成群的小琴徒,有小夏和佟子足能應付。你回北院再歇一天吧!」
他目光微斂,眉宇間猶染輕郁,秋光浸潤下,玉顏似更削瘦。
陸世平兩手又悄悄絞握,一是因他鬱鬱寒歡的模樣,二是為了他口中所提的那位閣老家的家眷。
大繡莊的管事大娘不都說了,林閣老家的嫡孫女才氣驚人,因仰慕『八音之首天下第一』的苗家三爺,特意攜琴上苗家琴館拜會。
他與那位林家小姐在琴館樓上會面,還相處了好些寸候。
「三爺覺得林閣老家那位家眷……很好嗎?」話一出,才覺喉中泛酸,她心裡苦笑,十指絞得更緊。
苗沃萌似沒料到她話會轉到這上頭,先是一怔,斂下的目光又靜靜移向她。
「嗯!」他頷首。
陸世平略僵笑語:「……能被三爺稱好的人,那、那當真是好的。」
「苗家收到『幽篁館』投來的拜帖了。」他忽然天外飛來一句。
這會兒換陸世平一愣,揚睫又定定看他。
依舊分辨不出他的心緒起伏,只知他為著某事不痛快,整個人一直陷在某種掙脫不開的沉鬱氛圍裡。不張狂、不野蠻、不拿主子勢頭欺壓人,這種孤傷自愁的面貌,絕美得惹人心驚,也讓她很憂鬱啊……
「師弟和師妹知我在此,自是想過來探探,又或者接我回去。」
「嗯。」他又點頭,有些心不在焉。
她微露笑,故作輕快道:「我會留下,至少得待到三年期滿,待師弟和師妹上苗家『鳳寶莊』拜會,我會跟他們說明白的,三爺無領多慮我——」
「你師弟……如今仍想遵照你師父臨終前的意思,娶你為妻嗎?」
話被截住,陸世平唇仍啟,兩頰忽現淡暈。
見他突然撇開臉,耳廓明顯泛紅,喉結還上下滑顫,她一顆心亦跟著顫動。
經過幾個呼吸吐納,那張俊龐復又轉正,面對她問——
「你雖寶貝師弟,可並不想嫁他,是嗎?」
她喉頭忽而發緊,因他專注執拗的眼神,還有話中那抹欲掩不能掩的緊繃。
他眉色微凜。
「……不是嗎?」
「是……」她喘息般吐聲。
「我不想嫁給師弟。」
他繃凜的五官瞬間冰融,如春陽裡的融雪,雖未笑,眉睫已軟。
她差點又看癡了,兩手暗自攥得生疼。
「三爺這麼問,有什麼事嗎?」
「我幫你想到一個『釜底抽薪』之法。」他嗓音仍淡,持平。
「嗯?」迷惑眨眸。
「你師弟等著娶你,你把自個兒嫁掉,他自然娶不到你。如何?」
什、什麼?!「把自個兒……嫁掉?」
他朝她踏近,又很克制地頓下腳步,眼底跳動火焰。
「你可以嫁我。我陪你演這場戲。如何?」
他淡淡然的「如何?」就像一把鼓槌,狠狠擂響她耳鼓,重敲她心田,她整個神魂被震得不住地顛,腦子裡一片空白。
苗沃萌卻是道:「你可以好好想想,想通了,知會我一聲。」
將她弄到怔愣說不出話,他連日來的沉眉郁色似乎消散不少。
他沒碰她、沒逼她、沒凶她,只拿深淵一般幽靜、流光一般溫亮的矛盾目光直勾勾鎖住她。
好像他內心其實很沉、很穩,經過這些天的斟酌,可以很平靜地提出自個兒的建言,還能等她仔細考慮。
他暗自深吸口氣,微揚薄紅俊臉,很淡定般轉身離去,獨留姑娘在原地繼續發傻。
***
陸世平差點化作石園子裡的一柱太湖石。
她都不知自個兒定住多久,還是『松柏長青院』內的婢子路過時見著她,過來喚了幾聲,才把她飄到天雲外的思緒扯回。
她回過神,始作俑者苗三爺早已飄然走遠。
她下意識往『鳳鳴北院』走,一路只覺足尖彷彿未能著地,最後如何「飄」回北院的,她也沒去留心。
走過院內那座荷花小池上的廊橋時,她身形突然頓住,停在小小拱橋上,僵化的腦袋瓜此時回了溫,勉強能扯動幾縷思絲。他到底在鬧騰什麼?
她渾純內心像似透亮了些。
他想向她討什麼抵債?
她模糊間似瞧出一點端倪。
她護著師弟,他怒不可遏。
她與他重遇後,他陰晴不定又彆扭至極。
她不願再續長約,求他放手,他憂鬱自傷。
然後,他說,他可以陪她演戲。演一場「她嫁他為妻」的戲。
倘若她嫁了,過完戲,他真會放手嗎?
怎麼會這麼彆扭難搞?
明明不想她走,或者還很喜歡她呢,卻半句不提,只會臉紅髮脾氣,發了脾氣又忙著臉紅,完全崇尚「惱羞成怒」之道。欸,這孩子真不可愛啊!
她舉袖按著左胸房,那跳動著實太快、太重,隱隱生疼卻讓她疼得直想笑,即便落了淚也是歡喜而泣的淚水。
她也是很遲鈍的。
一開始她並無奢望的。
能去到他身邊,她便去。
能為他多做些事,她就做。
能看他、聽他、親近他,她就珍惜在一起的時候。
人與人之間的事,不過一個「緣」字,今朝同聚,他朝別離,也是尋常的事。
她沒想過會是那祥離開他身邊。更未料及他根本無意放手。
她情是深濃,但意志淡薄,從不以為兩人會修成什麼正果,就隨緣來去,倒是在不知不覺間好生折磨了他。
想通了,就知會他一聲。他說。
那、那她現下想通了,就靜靜在『鳳鳴北院』等他回來嗎?
她重拾步伐,還沒走下廊橋又止步了。
心這般火熱,在烈焰裡翻騰煎熬,她怎能靜靜待之?
纖姿一旋,車轉回身,青裙飄逸如荷葉,她急急跑出北院。
想見苗三爺。
很想很想見他!
第8章()
方總管見她一雙眼異祥熱切,問她套車要上哪兒去,她答,要見三爺。
如此便輕鬆說服了方總管,她得到她要的馬車和一名車伕。
倘是她騎得了馬,絕對是來個翻身上馬、快馬加鞭,直直奔去苗三爺身邊。
算一算,她約是晚了一個半時辰才出門。
再算一算,待馬車抵達苗家『鳳寶莊』的琴館,應也將近午時,苗三爺若要回莊宅裡用膳,她就擠進他那輛馬車,在回程上跟他「知會」個清楚明白。
一切她都設想好了,但意外總是突如其來。
在她所搭的馬車抵達苗家琴館時,館外一片亂。
她慌忙爬下馬車,小夏和佟子瞥見她,亦慌慌張張奔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