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雷恩那
「讓苗公子久候,實在對不住。我家師叔公說……嗯,就不過去叨擾了,謝公子相邀。」說完,她頰面更熱,知道適才烏篷內的對話,他必定都聽去了
苗沃萌回以微笑,點點頭表示明白,豈料烏篷內的老人突然發話——
「你問問那小子,剛才是不是他和的琴?」老人支使的人自然是大姑娘。
「呃……唔……公子,我師叔公問——」
「正是在下。」
苗沃萌主動答道,沒讓她硬著頭皮尷尬問完。
然後,他朝避在烏篷中的老人徐聲且誠懇道:「前輩指下之藝高絕,曲優音美,晚輩聽得如癡如醉,心生嚮往,不禁和琴而奏,如此唐突,還望前輩原諒。」
「混帳東西!」
老人突地斥罵,嗓聲蒼勁。
「還杵在外邊淋雨嗎?要是淋出個好歹,看咱敲不敲死你!」罵的雖是大姑娘,卻頗有指桑罵槐的嫌疑。
「嘿!你這人怎麼罵——」景順一聽氣不過。
「景順!」苗沃萌輕聲喝住小廝。
「爺,您什麼身份?能跟您和琴,那是天大福分,是前世燒高香了!這老頭他分明就是——」惱得脹紅臉的景順一瞥見主子沉靜如水的眼神,只得生生將衝至喉頭的話壓回肚子裡。
這一邊,斗笠下的鵝蛋臉也脹得通紅。
覺得很過意不去,姑娘神情略急,不禁拱手作揖,對苗沃萌深深一拜。
待直起身子,抬起臉,發現苗沃萌那雙窄長好看的眼睛正望著她,眉目間有瞭解之意,她遂歉然又笑,嘴上卻回道:「師叔公,我身強體壯得很,淋點雨無妨的。您要是擔心,那、那我把蓑衣也穿上。」道完,她從烏篷邊的一隻木箱裡取出蓑衣,抖了抖,披在屑上。她身形單薄,雙屑略窄,教那龐大蓑衣一覆,快被壓垮似的。
但她動作卻十分利落。
她扶起一根粗長的竹篙,邊又安撫道:「師叔公,咱們還是回去吧,我肚餓,今兒個也沒帶吃的在船上,餓得難受。回去後,我煮大滷麵,再燒兩道下酒菜,咱們一塊兒吃。」她想,還是快些將老人家帶開,免得鬧出格。
老人壞脾氣地哼了一聲。
「陸姑娘請稍等。」苗沃萌忽地喚住正要點篙離開的她,見她微怔,他緩緩一笑,似方才糊里糊塗挨了罵,也絲毫沒往心裡去。朱澤薄唇掀動,他道:「在下尚有一事欲請教老前輩,麻煩陸姑娘通傳。」
他也學起對方,借第三者傳話。老人家性情古怪,他若直接與之對談,怕是要再挨一記悶棍。
「那……公子先說說看。」
他勾唇,慢條斯理道:「聽老前輩琴音,若推敲未錯,指法應屬『楚雲流派』,講究左手滑音。老前輩與集『楚雲流派』琴技之大成的杜氏『幽篁館』,該是有些淵源。杜家『幽篁館』以教授制琴及鼓琴之藝為業,而館主杜作波前輩在寫曲上亦是大家,所作的(漁舟晚照)、(風華引)等琴曲,讓在下佩服得五體投地,甚是景仰。」
略頓,再道:「近日,我以重金購得一張七絃琴。尋常在琴面的槽腹納音兩側,該刻寫或書寫制琴時的帝王年號年數、制琴者姓名籍貫,及製作地點等字祥。然,在下購得的這張琴,卻僅刻著琴名『洑洄』一字,以及『幽篁館』三小字,待仔細再看,琴身與琴弦的製作,卻與『幽篁館』以往所出之琴大大不同,有『幽篁館』制琴的基本骨架,但細節處的手法大異,老前輩可知這張『洑洄』出自館中何人之手?陸姑娘——」
「嗯……啊?」原是聽懵了,被突然一喚,蓑衣裡的薄身陡凜,她眨眨眸子。「什、什麼事?」
苗沃萌雙目深幽,語調溫平。「麻煩姑娘替在下問問,可好?」
她唇掀了掀,現下情狀是有些為難了,可最後還是暫且擱下手中長篙。「那我再問問,請公子再候片刻,我進去——」
此時,老人在烏篷裡冷笑一聲,直接截斷她的話。
「不就一張破琴,也能這麼牽掛糾結?你跟他說,他問錯人了,他問咱,哼哼,還不如問你。」
聽到「破琴」一字,斗笠下圓圓秀氣的五官微乎其微一皺,揪成小籠包模祥,但瞬時間又坦然了,只求饒般一喚:「師叔公……」
「你到底走不走?咱也肚餓了,還不回去,你想餓死咱啊?」老人怒斥。
「就走、就走啊!」她重新扶起長篙。
轉過身,她對小舫舟那頭的人頷首致意,眼中儘是歉然,就希望眸光能再靈動些、清澈些,能把內心愧疚之情完整傳達。
值得慶幸的是,那美玉般的年輕公子修養好得驚人。
他沒有發怒,雨霏後的玉面朦朧溫煦,目光也是溫和的,嘴角甚至有笑。
真好,這祥的人。
這樣好的人擁有那張『洑洄』,她當真喜歡。
長篙插入水中,她終於收回眸線,將烏篷船撐出這一片與人齊高的水蘆葦,緩緩行向天連水色的漠漠湖心。
歡喜忘歸,歡喜忘歸。
霏霏風雨,不減清輝。
重重洑洄,碎影纖纖。
悠悠江湖,邀月共杯……
興之所至,她忽而起聲清唱,綿軟歌音徐緩盪開,是真開懷。
第章(2)
這一方,苗沃萌目送投入雨幕中的小篷船,耳際猶余姑娘家的清音。
似有一道飄渺思緒,抓握不住,只覺有些怪異,又說不上來。
「爺,那臭脾氣老頭跟那位好脾氣的陸姑娘,真是『幽篁館』的人嗎?」景順問道,邊收回目光。
……他向錯人了,他問咱……還不如問你……
苗沃萌像未聽進景順的話語,腦中直轉著老人那幾句,斂下眉目思索,驀地胸肺裡又湧出涼氣,他禁不住大咳。
這一咳,當然嚇壞了自家小廝和護衛,嚇得他們趕緊扶他回小艙中,不教他再恣意妄為。
***
是夜,湖東邊上,穿過木樨花的餘香,一間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草廬位在林深處。屋房儘管灰撲撲,樸實無華,但所有牆面全是稻梗子混進土泥、厚厚裹上的,造得相當結實。
雨已停,秋月當空。
嚷著肚餓的人皆都食飽,此時恰好煮一壺茶,佐以花香和月姿。
舒舒服服窩在籐制躺椅上的老人半垂眼皮,窩了好半響,像似睡著,枯乾嘴皮卻掀動,問:「聽到那張破琴的琴音了?」
陸世平坐在土階上,挨在師叔公的躺椅邊,聽到「破琴」兩字,她鵝蛋臉又擰了,像被青梅子、青杏子酸到倒牙。
「……聽到了。」無妨的,老人家毒舌,她早聽慣,沒事,她很能挺。
「見到那個買琴的人了?」老人閒聊般又問。
「見到了。」她眨眨眸子,語氣聽得出歡喜。
從湖上聽到對方和琴而出時,開懷心緒便一直持續到現在。
怎能不歡喜呢?
她一聽琴音便知了,苗家那年輕公子所鼓之琴正是她的『洑洄』。
是她的。
她用雙手、依著自個兒想法造出的琴,以『幽篁館』制琴的手法為根基,去蕪存菁,再添進一點巧妙心思,製出她的『洑洄』。
只是她這張不按『幽篁館』的「牌理」出牌的琴,當真惹惱了師父杜作波。
她爹娘本都是『幽篁館』裡的制琴師,但娘親誕下她後不久便亡故,爹親在她八歲上時病逝,後來是師父收她為徒,養她、教她。
師父待她如父如母,幾年下來,更將制琴之技傾囊授之。
她明白擅自改變『幽篁館』所尊崇的『楚雲流派』之制琴手法,師父那一關肯定難過,但在她的小腦袋瓜裡,總覺得制琴不該有流派,有良材,用意深,必能留正音五百年。
『洑洄』有她的用意,雖說師父氣了好些天,她也跪在他老人家房門前好幾晚,但她沒後悔制了那張琴。
只不過……欸,她熬啊熬,眼看師父都快原諒她了,師妹竟把她的『洑洄』悄悄托了一名年輕琴師,拿去一年一度的『試琴大會』上搗騰。
『試琴大會』由太湖苗家『鳳寶莊』所辦,對天下所有鍾情於古琴的男女老少敞開大門,任誰皆可攜琴前來共襄盛舉。
『鳳寶莊』苗家組業是種桑養蠶、取絲製綢,布莊遍及一江南北,兩代之後,家業根基已穩若泰山,後又經營起其它行當——茶業、酒樓飯館、書肆、制琴販琴等等營生,皆大玩小玩了幾番。
其中關於琴的行當,苗家越玩越高段,一是因苗家年輕的這一輩,出了一位琴藝驚艷絕倫的萌三爺,二是因這一代掌事的苗家家主相當鑽研「物盡其用、人盡其才」的深意,自家兄弟既是不世出的琴中聖手,不徹底拿來當活招牌,好生地打磨利用,豈不可惜?
因此才有了太湖畔的『試琴大會』,到如今已屆滿十年。
當初師妹霍淑年來跟她借琴去玩,陸世平不疑有他的,豈料後頭的事兒全超脫她所能想像。
這一出借,琴變成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