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千尋
我是個挑食主義者,什麼東西都只吃自己想吃的部分,二哥說過好幾次,說再有錢都不可以浪費奢侈,但我改不了習慣,他只好來當廚餘桶。
比如我只吃餃子餡,他就認分地把滿盤的餃子皮吞下肚子;比方蛋糕上我只想刮食鮮奶油,他就把裸體蛋糕給吃掉;中秋節,我只吃月餅裡的蛋黃,所以他吃了皮、吃了棗泥,把剝下來的蛋黃送進我口中。
後來我越來越過分,香蕉只吃前半條,蘋果只啃兩口,連切成薄片的西瓜也只肯吃掉尖端最綿密最甜的部分,所有人都以為我是被寵壞了的浪費公主,卻沒人曉得,我愛上的是與二哥分食的感覺。
堇韻去美國兩個月了,她適應得相當良好,工作順利,也頗受下屬愛戴,打電話回來台灣時還常說,她身體裡一定流著美國人的血。
她這樣說,讓綮然、亦驊放下心了,亮亮的罪惡感也減輕許多。
而亮亮更是說到做到,她終結任性與驕縱,開始對部屬們釋放溫暖笑容,壞人緣正在慢慢改善當印。以往累積的經驗和合作漸生默契的部屬,也讓她工作日益上手,再不必日日熬夜。當肩上的擔子減輕,她的生活彷彿也跟著愜意不少。
然而最重要的是,她和二哥的關係,有了明顯的改進。
當「兄妹」這條界線確立後,他們又像以前那樣有說有笑,會一起討論某部電影、會一起逛街血拼,挑剔彼此的品味。
他不滿意她專買成熟服飾,每次都將她往少淑女樓層帶。
她嘟嘴說:「二哥,你忘記了,我是景麗的董事長,不是Showgirl辣妹。」
他則笑著說:「等你有投票權再來討論你的成熟度。」
她皺皺鼻子不滿地道:「還成熟度咧!你當我是水果哦?」
他認真點頭。「你是,是我們的小蜜桃。」
小蜜桃……她記得的,他們總是這樣喊她,在她六歲以前。
直到她嚴重抗議,說她想當橘子,不要當蜜桃。
呵!那時候她怎會特別鍾愛橘子?
哦,想起來了,因為那時二哥總一面剝橘子,一面把苦澀的維管束剝撕乾淨,放進自己嘴裡,然後把甜甜的果肉送進她口中。
二哥說,維管束緞營養,不吃掉太可惜,可她又是連一點點苦味都要皺眉頭的怪脾氣,他只好自己吞了。
他很節省,卻總是把好的放到她手裡、嘴裡,現在想來,讓她情有獨鍾的不是橘子,而是他對她的疼惜與小心翼翼。
長期和像他這樣溫柔的男人相處,誰能不愛上他呢?她沒有錯,她的心不是石頭,當然會對他癡迷,對他眷戀。
可惜二哥打定主意只當她的哥哥,所以她的選項只有妹妹和親情,沒有情人和愛情。
她不甘願,卻不能不退回安全界線後,她不想再一次冒著失去他的風險。
如果不是姐姐要結婚的消息傳了回來;如果二哥不是風度翩翩、甘心放手的好男人;如果不是一點酒精、三分醉意,讓他們二度犯下大錯……亮亮很清楚,他們將永遠待在界線外。
所有的事,都在十二月二十四日晚上發生。
平安夜,充滿感恩的夜晚,這天,家裡所有女人都得到了她們想要的男人——不管對方是否心甘情願。
綮然破例帶一個女人回家,但一見到她,亮亮就對她怒目相向,晚餐桌上也不給她好臉色。
那個女人叫做果果,是大哥在大學時期愛上的女孩,那時她有一張圓圓胖胖的蘋果臉,所以大哥暱稱她果果。
現在她瘦了,腰大概只剩下二十三寸,瘦瘦的臉襯得那雙眼睛更黑更大。
一頓飯,亮亮吃不到三口就不客氣地離開餐桌,走到院子裡生悶氣。
她不懂大哥,世上女孩那麼多,為什麼他偏偏離不開這一個?
快過年了,寒流一陣陣來襲,早上才發過低溫特報,晚上玉山就飄雪,院子裡也一樣很冷,她撫撫手臂,在枯黃的草地坐下,下巴擱在膝聞,用她有限的經歷去理解,理解愛情為什麼迂迂迴回、千折百轉?
倘若兩人注定要在一起,為什麼當初要分離?如果愛情是苦難折磨多於幸福喜樂,為什麼人人都幻想得到它?
不到五分鐘,亦驊跟了出來,他帶著一件厚外套披在她背上。
他坐到她身邊,兩人並著肩同看天空那輪明月,她想起以前他手中的鹹蛋黃,而他則想起她先前的腸胃炎。
他趕回台灣的那天,他對她嘮叨,而她向他道歉,保證自己會當個好妹妹,不再成為他的困擾。
在迷糊入睡前,她拍拍胸口對他保證道:「放心,我已經在這裡裝了一支安全控制閥,下回它又想要愛你的時候,控制閥就會鎖緊,用力把愛情鎖回去……只是裝上它……好難呼吸……」
她入睡後,他從她的落地窗往外看,看見窗外的皎潔明月。
亮亮做到了,做到自己那晚的無數承諾,她變得可愛可親,讓大家樂於親近,她不再堅持己見、要所有人遷就她,也不再時刻跟在他身後,不再企圖把他綁緊。
她盡力當稱職的好妹妹,不讓他有機會擔心。
他看得出來,她很辛苦,一個習慣要改變談何容易?但她是個意志力堅定的女孩,說改就改得徹徹底底,不拖泥帶水。
大哥曾笑說:「她再繼續可愛下去,我們家的門檻就要被男人給踩破了。」
沒錯,像公司裡那些原本不贊成亮亮當董事長的叔伯,在這段時間的觀察後,居然紛紛轉向大哥和他提出替亮亮安排相親的要求。
一個聰明美麗、有能力又可愛的媳婦,哪個長輩不想要?
因為如此,他終於有了「沐家有女初長成」的危機感,開始為她定下門禁時間表,不過……純屬定心安的,因為不論上班下班,她都和他在一起。
「星期四,方伯伯想請你吃飯。」亦驊把視線從月亮上收回來,看向身旁的亮亮說。
「方立同一定會在吧?」她撇了擻嘴問。有幾個約會推不掉時,大哥、二哥就會輪流陪她出席這種變相的相親會。
「不想去嗎?」
「如果二哥推不掉的話,就去吧。」她的配合度越來越高。
「其實你還小,我們大可以推掉這種相親宴,只是大哥沒守住第一場,讓你出席了,接下來的如果不參加,就會有人覺得不公平。」
「我知道大哥二哥難做人,沒關係,不過是吃頓飯而己,還是免費大餐暱。要是對象是帥哥,那就是雙倍紅利了。」亮亮笑著說,把頭埋進膝間,悄悄歎息。她厭惡這種餐會。
「說說看,從開始到現在,碰過幾個帥哥了?」
她抬起頭,換上一張笑臉,「結論是豪門多豬頭,牛鬼蛇神全往富貴人家投胎了。」
亦驊被她逗笑,「有這麼糟?」
「比我形容得更糟,我已經口下留情。」
「那麼,實在太辛苦你的眼睛了。」
「幸好餐桌擺飾夠漂亮,否則,回家二哥就要帶我去眼科掛急診。」她誇張地道。
兩人同時大笑,笑過後,他們互看彼此。
亮亮懂,二哥有話要和她談,並且肯定與果果有關。要是以前的她,會任性地捂起耳朵說:「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可現在的她,不行了……再不樂意,也要耐心聽下去。
「亮亮,你這樣做,不給大哥面子,也讓果果沒台階下。」
果然,她沒猜錯。「如果她沒有台階下,是不是就不會再來糾纏大哥?」她敵視所有對家人不好的外人。
「猜猜看,果果當年為什麼要離開大哥?」
「她另結新歡。」她平靜回答。
她記得那段時間裡,大哥像行屍走肉,徹底自我放棄,她還偷偷聽見大哥對二哥說不明白自己做錯什麼,果果為什麼會愛上別的男人……
這種女人繼續留在大哥身邊太危險,倘若下次她又碰到喜歡的男人,會不會再來一次,甩大哥像甩鼻涕,半點不留戀?
「我們都以為是這樣,其實不然。」
「什麼意思?」
「果果得了胃癌,不得不回美國、回父母親身邊做治療,她怕大哥會放下事業學業,硬要陪她走過漫長的療程,也怕自己萬一治不好,大哥會傷心欲絕,因此才說謊欺騙大哥,說她愛上別的男人。」
「這幾年,對她和她的家人而言,都是相當辛苦的歷程,她切掉了大半個胃,做過很多次化療,一直到今年沒有再復發的跡象,醫生才宣佈她抗癌成功。重獲健康後,她第一件做的事便是飛回台灣找大哥……亮亮,果果她是愛大哥的。」
亮亮聽完,無言。
「怎樣?要不要進去把飯吃完?」他推推她的手肘。
思忖半晌後,她起身離開草地。「我想,我欠果果一個道歉。」
亦驊微笑點頭,趕緊跟著起身,拍掉屁股上的草屑,與她一同走回屋裡。
亮亮挺直肩膀,雄赳赳、氣昂昂,一副準備慷慨赴義的樣子走入客廳,她直直走到果果麗前後才停止,一動也不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