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頁 文 / 黑潔明
他眉挑得更高,噙著笑說:「你最後這幾招,可不是棋譜裡會有的步數。」
「我偶爾……」發現他看出來了,她心虛的臉微紅,才認道:「也陪著蘇爺下幾局的。」
她挑眉,「就蘇爺?」
「咳嗯……」她輕咳兩聲,方老實招認:「還有少爺。」
「宋應天?」易遠一怔,再問:「你還送豆腐上島嗎?」
她點頭,說:「少爺愛吃我做的豆腐啊,有時候他招我陪他下幾局,我就陪著下了。」
他聞言這才甘心了些,難怪她方才不說她是同誰學的棋,她要早知道,就不會太過輕忽了。
蘇小魅能文懂武,本就是下棋高手,宋應天更是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敗在他倆教出來的徒弟上,他也算沒太丟臉面。
他好笑的瞅著她,指責道:「你師從這兩位棋藝高手,卻瞞著不說,這算作弊吧?」
「我可也讓你先落子啦。」她臉微紅,試圖將書和手一起從他手心下抽回,可他卻忽然收緊了手,輕握住她小手。
她抬起眼,就見他不說話,只直勾勾的瞧著她,本不覺怎麼的鼕鼕,被他一雙黑眼這樣一直看、一直看,看得一顆心噗通噗通的直跳。
剎那間,只覺臉紅耳熱,鼕鼕不禁道:「你要覺不公,咱們再下過好了。」
覆握著她手的男人,黑眸深沉,一句不吭。
無端端的,被他握住的地方,漸漸像火燒一般的燙,那熱燙酥麻軟癢像浸到骨子裡似的,然後緩緩往上爬啊爬的,爬到了心頭上,教她臉更紅,心也燒燙。
「那……你想如何?」她武器問,卻覺得聲像發不出來似的。
他瞧著她,像要瞧進她心底那樣的瞧著。
她莫名覺得口乾舌燥,想移開視線,卻不知怎的,怎樣也無法挪開,無法不看他,正當她覺得一顆心跳得快要蹦出來時,他卻突然鬆了手。
「罷了,這一局,是我輸了。」
他說,笑著說,可他垂下了眼,沒再瞧著她。
他那灼人的視線一多開,她方能喘過氣來,然後才曉得自己不知何時,竟屏住了氣息。
然後,他站了起來。
「你要回去了?」這一句,她也不知是打哪兒冒出來的。
他當然是要回去了,都快子時了呢。
話一出,他往門口行去的身子一頓,她整個人也一慌,忙垂下了眼,可熱燙的臉與耳,卻是遮也遮不住的。
「也是,都這麼晚了,我光顧著下棋,沒注意呢。」她匆匆繞過他上前替他開門,叨絮的道:「你明早還得做生意呢,快些回去睡飽點。」
他來到她身邊時,她仍垂著眼,以為他會就這麼走出去,他卻在她身前站定。
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吐息迎面。
他在說話,她應該要抬頭,可不知怎,卻不敢。
她裝沒注意,側身將門拉得更開,等著他跨出門檻。
他沒有動,可她知他正低頭瞧著她。
有那麼一會兒,他與她就這樣在門邊站著,他站得那麼近,近到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他在等她抬頭,他想要和她說話。
她舔著乾澀的唇,還是不敢抬眼,未料他卻伸出手,輕觸她的臉頰。
以往他教她唸書寫字時,他要她看他說話,總也這般,可這回,不知怎,他的手指感覺像火炭一般。
像被燙著似的,她微微一顫,輕縮。
他沒再碰她,大手停在半空。
瞧著他動也不動的雙腳,看著他在她頰旁握成拳卻未收回的大手,忽然間,她曉得她若不抬頭,他是不會走的。
她不安的握緊了門板,終於,鼓起勇氣抬起了頭。
很久以前,他只高她半個頭,可多年來,他像竹子一般的抽高拉長,如今她的腦袋也只到他寬闊結實的肩頭而已。
當她昂首,果然見他垂眼看著她。
微弱的燭火,映照著他英挺的臉龐,在他深黑的眸中,微亮。
見她抬頭了,他瞧著她,緩緩開口:「晚了,你早些睡,別整夜就著那燭火看書,很耗眼的。」
本以為他會對她忽略他的行徑說些什麼,沒料他竟只是交代這個,她不知該說什麼,只覺心口緊縮。
然後,像是情不自禁般,他鬆開了拳,以指背輕觸她的臉。
她不由自主的屏息,只見他凝望著她,張嘴緩聲說:「雷鼕鼕……你永遠永遠……都不需要怕我……」
她愣看著他,不知他為何突然說起這。
「我不怕你。」她告訴他,她很久很久以前就不怕他了。
聞言,他擱在她頰上的手一停,一雙黑眸不知怎,竟更暗了,深黑得像要讓人跌進去一般。
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他似乎靠得更近,可下一剎那,他卻退了開,笑著道:「不怕,那就好。」
他笑著說,垂眼笑著說,然後縮手退了開,轉身踏過門檻,走了出去。
瞧著他高大的背影,她心中不知怎,有些說不出的悵然,不禁伸手壓著亂跳的心口。
「把門關好。」他出了門又回首交代。
她看著他深黑的眼,想說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到頭來,也只能將門密實關上,再上了閂。
整個世界,像是再次只剩下她一個。
她將額頭抵在門板上,閉上了眼,吐出了屏住的氣,卻仍能看見他那雙漆黑的眼在眼前,感覺他的手在頰上,感覺胸中的心,因此還狂亂的跳。
奇怪的是,雖然看不見他,聽不見他,她依然知道他還在門外,就在門外瞧著,深吸口氣,鼕鼕睜開眼轉過身,走到桌邊,洗了手腳,然後吹熄了燭火。
明月在高窗外微微的亮。
她抱著那本他送來的書冊,坐在床畔,等著。
那飄散在空氣中的墨香,緩緩淡去。
她知,他走了,已經離開。
然後,她才抱著那冊書,在床上躺下。
新印的書,還嗅得到墨香,但那墨香沒他身上那般濃,別人家的少爺,雙手多是細皮嫩肉,可易遠的不是。
過去六年,她從他不經意的言談中,發現他並不是那種總站在旁邊光出一張嘴的大少爺,紙坊書樓真要忙起來時,他總會捲起衣袖領頭做事。
那些日子,他的衣總也會沾上黑墨,偶爾額角上也會沾著。
是以,他身上總有墨的味道,紙的香……
抱著那冊書,她閉上了眼,輕輕歎了口氣。
她沒有偷看它,她也怕傷眼。
黑夜悄悄將她包圍,她緩緩沉入夢鄉,想著。
傷了眼……就瞧不著了……
瞧不著……他說啥了……
第4章()
秋收,總是忙。
易家沒田,不需收穫,可一忙,忙著趕在入冬前將紙晾乾,把書印好。
入冬前,來收紙買書的人總是特別多。
冬日啊,不需忙活,可雪一下,那是人人都得待在屋裡頭閒著,閒待著不如讀書好。
是以,入冬前,紙坊書樓的生意那是門庭若市,從早到晚都擠得水洩不通,沒得讓人喘口氣。
「蘇爺,怎有空來啊?」
好不容易擠進易家紙坊的店門內,蘇小魅被人群是擠得臉都快貼門板上了,幸好最終給他逮著了一夥計,忙將他拉到身前。
「堂裡的藥紙快見底了,我來取紙,你家少爺呢?怎沒瞧見他人?」
「在後頭工坊裡呢,我給您帶路。」
「不用了,我知道路,你忙你的吧。」蘇小魅笑著拍了拍他肩,硬是憑著過人的高大身材,擠過人群,鑽出了後門。
門後是個挑高的四面大倉房,兩層樓高的四面邊牆,從上到下全是一格格長長的抽屜,每一格抽屜裡皆堆了各式各樣不同的紙,有些紅、有些黑、有些白、有些綠,有些泛著銀,有些還灑著金。
十來位青衣小僕在高梯上,上上下下的奔走,忙著把前頭客人叫的貨取下,馬不停蹄的往前送,瞧見他,人人都停下了動作,開口招呼一句。
「蘇爺好。」
「好好,忙你們的。」他笑著擺擺手,自個兒穿過這大房,直往更深的二進房裡走去。
倉房後,是以寬大的院子,然後才是易家造紙的工坊。
易家工坊,分好幾個房,這第一件還沒進門就覺熱烘,進門後能看見這屋裡無端端砌了面方形大牆在屋裡頭。有幾位小伙子正把格式的半濕紙張貼在那長長的三面白牆上,另有一些則正把其中已干的取下,繞到牆最尾端,便能看見那長牆內原是一火爐,一大漢正小心的顧著長牆裡的爐火。
靠後門那兒,有幾名年紀較輕的姑娘忙著將一旁已微濕的紙磚,拿銅鑷一張張的揭開來,掛上一旁的長竹竿,好讓小伙子拿去那火牆上焙乾。
在過去一間,是一群漢子在十多具台木架前,身繫粗厚麻繩,腳踩在那凸出來的長木上,他們整齊畫一、默契十足,嘿喲、嘿喲有節奏的喊著,一起用身體的力量與重量,將那長木壓低,然後將麻繩綁在一個像車輪,卻沒有邊框一樣的圓木上頭,再一塊兒合力轉動那車輪,每當他們嘿喲一聲,便用力拉著麻繩、踩著像車輪一樣的圓木,圓木轉一圈,麻繩就會將他們頭上的長木給拉得更加下降,長木尾端下有一大石,大石下是木板,木板下就是被搾出水來的紙磚了,被夾緊的濕紙堆,教人這麼一壓,裡頭的水分就全給擠壓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