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頁 文 / 黎孅
聽見姐姐這麼說,他挺起胸膛神氣地說:「我交女朋友為什麼要姐姐出錢約會?太丟臉了,老爸說自己的女人要自己養,我有打工,我養得起!」把錢塞回姐姐手中,他一溜煙跑了。
她笑出來,看著弟弟的身影,有一種自己老了的感覺。
晚餐時間,一家四口坐在餐桌前,圍著冒著煙的爐火,享用熱騰騰的壽喜燒,葛莉絲一邊說著工作上的趣事、交了什麼朋友,一邊跟弟弟搶肉吃。
葛家人的餐桌總是很熱鬧,但只有吃鍋的時候才會這麼歡樂輕鬆,尤其是人多的時候。
開心了,快樂了,埋藏在深處的記憶倏地躍於眼前。
那時候的爸媽比較年輕,媽媽還沒有退休,爸爸的職位也還沒有升到顧問,吃火鍋的時候,絕對不會只有他們一家四口。
那時有一個人會坐在她和弟弟中間,企圖阻止他們姐弟爭執,可通常那個人坐在他們中間,只會引發更嚴重的爭寵。
是的,爭寵……
突然間,她覺得很渴,喝光了媽媽調給她的蜂蜜檬檬,玻璃杯裡還有半杯冰塊,她把杯子往老爸面前一遞。
「爸爸,我陪你喝一杯。」她向父親討了一杯酒。
葛青鴻眨了眨眼,看著酒量很好但是很討厭喝酒的女兒,和妻子交換一記眼神。
「好,你乾杯,我隨意。」他笑著在她的杯子裡注滿酒液。
「很難喝耶,不要因為我不會醉就這樣灌我酒啊爸爸。」
「是你自己說要喝的,干。」葛青鴻舉杯,隨意喝了一小口。
捏著鼻子,在父親的勸酒下,葛莉絲開始一杯接著一杯,若是別人像她這種喝法,早就爛醉了,但她卻非常清醒,頂多只是臉紅了而已。
灌了三、四杯Vodka,葛太太、李念馨女士忍不住朝女兒睞去一眼。
葛莉絲上次這麼喝酒是什麼時候的事?
記得是十年前,她突然跑去台北找方立權,最後卻是哭著跑回來,在她爸爸的酒櫃裡抓了幾瓶酒,一瓶一瓶的灌到見底。她沒有醉,只能哭著對家人求救,為什麼她怎麼喝都醉不了,什麼都不能忘掉。
之後想要她喝酒,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今天她卻毫無預警地開了酒戒。
李念馨把和牛肉片放進鍋子裡涮熟後,夾到女兒的碗裡,然後用不經意的語調問:「立權還好嗎?他的小孩跟他很像嗎?你要好好教人家。」
葛莉絲正開心地要把媽媽夾的愛心和牛吞進肚子裡,突地聽見這話,她嚇到呆掉。
餐桌上原本的笑鬧聲因為李念馨這一問而停頓,短短三秒鐘的沉默,卻像是一世紀那麼長。
葛莉絲放下筷子,俏臉緊繃,恨恨地道:「劉震宇,你死定了!」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震宇跟媽媽通風報信的,那個臭小鬼!
「你怪震宇,那我要怪誰?這麼重要的事情,竟然不是我女兒親口告訴我。」李念馨慢條斯理的吃著牛肉,一副沒什麼大不了的模樣。
「媽咪,你……那個方立權……」葛莉絲面對這種情況,一時之間不知道要怎麼說才好。
媽媽不恨嗎?不怨嗎?不怪罪他嗎?
方立權那個混蛋是這麼的看輕他們家人,虧他們還把他當一家人,結果竟只換來他的鄙視。
「我很想念他。」李念馨一歎,放下碗筷,「像你們離家去念大學、工作那樣想念他,擔心他過得好不好,快不快樂,會不會又因為忙碌不顧自己身體……怎麼?那什麼表情?我不能想念我的兒子嗎?」
葛莉絲聞言,更不知道該怎麼去反駁媽媽。
她告訴過媽媽,方立權對她說的每一句話,她告訴媽媽,她永遠都不會原諒方立權,再也不要看見他。
那時候,媽媽沒有對她的憤怒和傷心做出什麼回應,直到現在媽媽才幽幽地歎息,說她很想念她的兒子。
「我不清楚他有什麼原因跟我們斷絕聯繫,但我相信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立權是我看著長大的孩子,他就算離開我們家,心,還是在這裡,我一直相信這一點。」
「只不過小孩子大了,總會想出去闖一闖,我就當他只是出了門,忙到忘了回家的路——你啊,從小就這樣,越是在意的事情就越想裝沒事,怎麼不去問一問?你心裡會好過些。」
知女莫若母,李念馨當然瞭解女兒的心結在哪裡。
初戀還來不及開始就結束了,理智告訴她算了吧,但是心裡有一個聲音拚命的問:為什麼?
她執拗地想知道,為什麼她喜歡的人一夕之間變了樣,不敢相信人心怎麼會變得這麼快;不敢相信那麼有責任感的一個人,會什麼都不說,丟下他們就走。
方立權跟葛家的交集太深刻,葛莉絲對他的感情也不只是女生對男生的愛慕而已。
在意識到自己喜歡上他之前,方立權就像個哥哥,保護她不受到別人欺負傷害,溫柔陪伴她,不懂的功課只要問他,就會得到解答。
他就像個英雄,讓她崇拜信賴。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她就認定了方立權是家裡的一份子,所以她不能接受有一天方立權再也不會回到他們家,坐在她和弟弟中間,當他們兩人的和事佬。
失去方立權,不只是初戀結束了而已,更像是失去了手足、斬掉她的手腳那樣難受痛苦。
「去問吧!」李念馨催促道:「你不是一直都很想問清楚怎麼回事嗎?問清楚了,就好好談戀愛,不要再欺負別人了。」
被母親一講,她不禁心虛。
十年來,她上了大學、出社會,談了兩次戀愛,但她現在還是一個人。
第6章(2)
「還不快去?」李念馨頻頻催促。
「現在嗎?」葛莉絲不禁拔高音量。
「不然呢?」李念馨挑眉,反問女兒。
但是爸爸買了和牛給她吃,她還沒有吃夠……不過,管他的呢,和牛吃完了,可以再買,可佔據在她心裡多年的疑問,讓她急欲知道答案。
她等不了了!
火速站起身,她砰砰砰地跑上樓,再砰砰砰地衝下來,出現時手上拎著行李,而她腳步未停,丟下一句話就匆匆往外走。「爸、媽,我回台北了,小順,吃完幫爸媽收拾——」
她走得太快,像是有人在後頭追趕一樣,餐桌上霎時只留下默默吃肉的李念馨和目瞪口呆的葛青鴻父子倆。
「葛莉絲……你是有多急啊?」葛力順對姐姐的行動力感到不可思議,有人可以用光速收拾行李嗎?「這麼急著問……不是有一種東西叫手機嗎?電話可以問的事情,為什麼要特地回台北?現在都幾點了!」
「吃吧,你乖。」葛青鴻夾了一堆青菜到兒子碗裡,歎道:「別攔著你姐,她等很久了。」
「什麼鬼……」想到姐姐要去找的人,原來不是很開心的葛力順更不開心地吃著青菜。「我要肉啦,爸!」
雖然他小時候也很崇拜方立權,也很愛和姐姐爭寵作對,但是那人讓他那個粗魯的姐姐哭成那樣,葛力順是非常生氣的,所以現在才會有這種不甘心的表情。
這,就是家人啊!
趕上了最近一班高鐵回到台北,葛莉絲正要轉搭捷運,想用最快的方法見到方立權,就聽見手機鈴聲大作。
她接起一看,是簡訊通知她有無數通未接來電,以及兩通語音留言,是在她搭車的時候因收訊不佳而未接的電話。
一股莫名的不安讓她站在人來人往的捷運站出入口,接聽這兩通語音留言。
第一通,時間是一小時之前,她班上一名女學生哭哭啼啼地說找不到最要好的朋友。
第二通,是那個女學生的求救留言。
「老師……爸爸要把我送走,救救我……」
她的學生驚慌無助地哭泣,聲音極小,像是躲在某個角落偷打電話給她,卻只來得及留下一句訊息。
她的心被揪扯著,在學生的安危和詢問方立權之間,她選擇了學生。
她立刻離開捷運站,招了一輛計程車,就著記憶趕到那名學生的住處。
那是一棟以木板搭建、位於公園旁的違章建築,隔著一條馬路,對面則是這個城市數一數二昂貴的社區大樓。
一條街,區隔的貧富差距有如雲泥之別。
她站在房子前,回頭看身後大樓的燈火通明,連花園都光線明亮,就算入夜了也覺得安全無虞。
可在她眼前的房子,燈光昏暗不明,少有人經過。
沒有再想,她走向前,敲敲緊閉的門板,一名身材瘦弱、情神恍惚的婦人小心翼翼地將門拉開一條縫。
「小米媽媽,我是小米的老師,小米在不在?」
她見過這名婦人,她是學生小米的母親,一個精神狀況不穩定、無法正常工作,需要人照料的女人。
然而即便如此,她對小米的愛無庸置疑。
只見小米的媽媽眼眶驟然泛紅,看見葛莉絲就像溺水的人看見浮木,激動地抓著她的手,痛哭乞求。「小米被帶走了……她爸爸欠錢還不出來,他們就抓她去抵債……老師,求求你,救救小米,快點救救她,她還小,她不能就這樣……就這樣……她什麼都沒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