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千尋
她一哂,搖頭,本想再多說說奶娘的事給婆婆聽,可這時,未經通報竟有人闖進屋裡。
她們齊齊轉頭,看見一名身穿嫩紫坎肩寶藍滾邊長衫,長裙膝蓋以下繡滿百花孔雀的女子進了門。
她頭梳飛燕髻,發間珠翠環繞,盛裝華服異常奪目。
黎慕華定眼望她,這女子五官還算可以,雖有一股清朗活潑氣質,容貌卻遠遠不及雅雅,但總覺得她的眉眼間像極了某個人,是誰呢?他緊皺雙眉,試著找出一張相似容顏,然一時之間卻想不到。
她進門時舉止有些倉卒,一入屋內,目光自動跳過黎慕華,四下打量,好像屋裡還藏著什麼人似地,直到她發現黎慕華新梳好的髮髻和陸茵雅手上的梳子,才鬆口氣。
「妹妹急急趕來,不知有何事?」陸茵雅放下梳子,迎上前去。
「聽說姊姊領了陌生人進府,身份是誰連總管也弄不清楚呢,妹妹好奇心起,想來瞧瞧姊姊帶什麼人進府。」塗詩詩的眼光在黎慕華臉上停留片刻,隨即揚起鄙夷目光,別開臉。
陸茵雅安撫地拍拍婆婆手背。「便是這位婆婆,她的家人遭貪官污吏迫害,滿門凋零,姊姊進香途中遇見,想她可憐,便把她帶回王府,給予一個棲身之處罷了。」
「姊姊真是心慈人善吶,竟收留一個連事兒都做不了的老人,還親自為她梳頭。」她諷刺道。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姊姊不像妹妹,能博得王爺垂青,但居王妃之位,多少得盡心為王爺辦事,姊姊只圖能為王爺在外頭博個好名聲,妹妹應該不會有異議吧。」下意識往前一步,陸茵雅將婆婆護在身後。
「姊姊真是花心思吶,每月布糧施米、善添香油、鋪橋造路不夠,這會兒連下等賤民都領進家門,我們王府都快成了積善之家呢。」她字字尖銳,聽得黎慕華滿心不爽,這女的是何等身份,雅雅再不濟也是個王妃,整座府裡除王爺之外最大號的人物,她敢這種口氣說話?難不成她是難纏小泵?不對,哪個小泵會喊嫂子姊姊?
陸茵雅不置一詞,微微一笑,帶過。
「下月父皇生辰,宮裡要擺家宴,王爺打算帶妹妹去呢,姊姊怎麼說?」她得意地抬高下巴。
「妹妹希望姊姊說什麼?」陸茵雅問堵了她。
塗詩詩氣得跺腳,恨恨瞪著她,她寧願陸茵雅大發脾氣,也別這般淡淡的,好似自己爭取半天、最看重的東西,在她眼裡不值一哂。
陸茵雅搖頭,這樣的脾氣,這樣把喜怒哀樂全張揚在臉上,未來怎麼在後宮與人相鬥?
不過,壢熙青睞的不就是她這樣單純的性子?而她,離單純——很遠了——「妹妹在父皇面前多多表現吧,父皇喜歡你的歌舞,妹妹不如進獻一曲,說不準,父皇會晉陞你的位置,讓你凌駕於我呢。」她淡然幾句話,讓塗詩詩傲慢的笑容露出裂痕。
塗詩詩的痛處被踩上,瞬間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貓,跳起來、張揚狂叫。
「你——你這個棄婦,竟敢在我面前指三道四,你當真以為有陸家做靠山,就可以萬無一失?王爺可不是那種受女人牽制的男子。」同意。她當然明白,若非如此,她怎會是今日模樣?
陸茵雅在心裡歎口氣,但仍態度自若,面容上看不出受到半分影響,這讓塗詩詩更加忿忿不平,好像丟出去的刀子全拋空,連靶緣都沒射著。
「妹妹倘若有空,不妨去練練歌舞,別在我這裡浪費時間。」說完,她走到門邊,雙手推開大門,擺明送客。
塗詩詩憤慨不已,恨恨甩頭,轉身離去。
待門砰一聲關起,黎慕華立即坐到桌前,磨好墨,在紙上寫下:「那人是誰?」
「她是王爺的側妃,塗御史家的千金,名叫塗詩詩,年初皇帝賜婚,將她嫁給王爺成為側妃,她很受王爺寵愛,難免有些趾高氣揚,婆婆別在意。」她清淺一笑,好似剛剛什麼事兒都沒發生過。
「只是有些?」黎慕華提高眉頭,滿眼的不爽。
陸茵雅笑笑,「婆婆在為我不平呢,真好,這府裡總算有人站在我這邊。」
「怎麼回事?側妃能強過正妃?王府裡難道不講究地位尊卑、倫常道綱?」
「她也是受人唆使,怨不得她。」
「受誰指使?」陸茵雅歎氣後,緩慢回答。「這兩年,王爺陸續納入許多陪房丫頭和小妾,年初塗詩詩進了門,小妾們分別在我們面前下功夫,想挑撥我們兩人相鬥,兩虎相爭必有一傷,不管誰死誰傷,終會空出那麼一個位置,這想法,使得她們有了盼頭。
「塗詩詩不是壞女人,只是笨,我不屑與她鬥,卻不能不時時與她拆招,就當是消遣娛樂吧,否則長日漫漫,也不曉得該怎麼打發無聊。」她一笑,眼底有著無奈。
「塗詩詩鬥得過你嗎?」黎慕華提筆問。
「鬥不過,別忘記,我可是從小被當成皇后娘娘教養長大的,多少骯髒手段、多少心機謀劃,我連孫子兵法都讀過,她豈有能力與我相鬥。
「只是,斗倒了她,於我何益?沒了一個塗詩詩,還會有王詩詩、李詩詩、汪詩詩、陳詩詩,無數個想在王爺面前爭寵的詩詩,鬥垮她們,只是讓自己更添惡名——」她搖搖頭,停頓好半晌後,才吐氣緩道:「她們不懂,鬥垮誰都沒用,根本沒有人可以擄獲王爺的心。」
「為什麼?」
「王爺曾經愛上一名奇女子。」
「然後呢?他和她——」既然用了過去式,那就表示事情結局不是太好吧?
「那名女子去世了,而王爺的心也隨之而亡,面對一個無心的男子,不管是誰,即使手段再高、心思再縝密,也引不出一顆真心。」他懂了,雅雅是太明白清楚,所以不肯斗、不願鬥,也無心鬥,一場注定穩輸不贏的戰爭,誰會有心思打。
「塗詩詩剛剛進門,在找什麼?」他找到新話題。
陸茵雅笑望他,果然是富貴人家出身的婦女,連王爺的側妃也看不在眼裡呢,一句一個塗詩詩,半點不肯自降身份。
「我猜,她以為我找一名美女進府,企圖誘惑王爺,藉此鞏固自己的地位,卻沒料到進門之後,發現只有我和你,只好酸言酸語、不痛不癢地講個幾句。
「她絕不相信有人會做對自己毫無助益的事,我也不想多費唇舌與她論真心,乾脆讓她認定我有目的,讓她以為我的所作所為是想博得善名,好讓王爺注意到自己。」她漾出淡然淺笑,恬靜而從容。
「她為什麼說你是棄婦?」黎慕華又想到一個問題,在紙上疾書。
心痛的情緒快速地在臉上閃過,陸茵雅笑著說:「她只是氣憤過頭、口不擇言罷了。我怎會成為棄婦?我父親是當朝丞相,我們陸家除了丞相,還有將軍、尚書、監院使——陸家一門,很得當今皇帝看重呢!
「當年皇帝賜婚,王爺心底已經有個喜愛的女子,可為什麼還是同意這門婚事?便是因為我娘家勢力強大,如今皇帝未立新太子,王爺還須靠著我爹爹的幫助才能順利入主東宮,只要陸家勢力一天不減,我便一日不會成為棄婦。塗詩詩說那樣的話,不過是企圖惹我生氣,我倘若為這種小事生氣,才真是傻氣呢。」黎慕華目光炯炯的盯著她,許久後又提筆再問:「不介意嗎?王爺帶她進宮參加宴會,卻不帶你?」這種場合,應該是正妻出頭吧,怎麼可以讓小三去招搖,她真能這麼灑脫?
「我承認,以前會介意,會鬧、會吵、會苛待下人,可胡鬧過幾回之後,我發現一件事。」什麼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什麼褒貶不露,笑看長空雲卷雲舒。哪有那麼容易,那是得把心扔地踐踏過千百次,才能辦得到的事情。
「什麼事?」
「那就是王爺離我越來越遠,他對我越來越不耐與憎恨,我的所作所為只會把兩人之間曾經有過的那麼點兒情分全數抹煞,於是,我再也不做那種徒勞無功的蠢事。」黎慕華同意,男人的確害怕女人胡鬧惹事。「可即便如此,也不能任人欺負。」
「婆婆以為塗詩詩欺負得到我?她沒那等本事的,是我刻意放低身段,刻意不與她爭奪,在別人眼裡越是弱勢,我就越不會被推到風頭浪尖,生活已經夠辛苦,我才不想再費心思成為他人的標靶,我——挺喜歡眼前平淡的日子。」嘴裡這樣說著,她眉間卻不自覺透露出心酸,是個倔傲女子呢,即使心裡難受也要裝出一臉的雲淡風輕。
黎慕華輕喟,古代的女子以夫為天,一生志業,圖的不過是丈夫的垂青與愛憐,圖的不過是夫唱婦隨一世平順,老來有兒有女有所依恃。
若不是情非得已,誰喜歡這樣委屈的過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