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蔡小雀
因為昨夜的一切記憶剎那間全部回籠了,包括她喝得醉醺醺,吐在他車上,還臭罵了他一頓。
「給你三十分鐘,好好把全身上下清洗乾淨。洗完澡出來,我有話跟你說。」
王有樂眼巴巴地望著他轉身走出臥室,所有辯解的詞彙消失無蹤,一個也想不起來。
完了!
三十分鐘後,一身清爽、頭髮卻還半濕的王有樂拖著沉重的腳步,活像即將走上斷頭台的死囚,滿臉苦相地蹭進客廳。
這是她第一次到杜醇的家,本來應該是帶著劉姥姥逛大觀園的新鮮好奇心情,可是此時此刻的她,完全顧不得欣賞這間有四、五十坪大,卻僅隔了一間大臥室,以及帶有北歐風格的大餐室,還有幾乎可以在裡頭騎單車的大客廳。
乾淨,清爽,淡綠肥和藍色的基調,佈置出十足時尚優雅的男性居家品味。
果然是很符合杜醇的氣質和格調的房子。
不過她猜,就算現在讚美起他家的佈置有多好、他的品味有多非凡,應該也來不及了吧?
「坐。」杜醇的視線自手上的原文書籍裡抬起,望向她,隨即強抑下一抹笑。
他的運動服在她身上竟然顯得那麼大件,鬆鬆垮垮得蓋住了她的指尖和腳踝,她現在的模樣,就像個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
王有樂滿臉防備地看著他,不忘與他保持一定的距離,必要的時候,溜也比較快。「沒關係,我站著聽就好了。」
他聳聳肩,「隨你。」
她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做好了被痛罵一場的準備——
「你早餐想吃什麼?」
她瞪著他,好半天反應不過來。
「不然你以為會有什麼事?」他黑眸裡閃過一絲狡獪的光芒。「你以為我要跟你說什麼?」
「沒、沒事啊。」她將不斷往下滑的袖子往肘上推,小圓臉迅速堆歡,露出他畢生見過最諂媚最討好的笑來。「早餐,對,一日之計在於晨,早餐非常的重要,早餐吃得好,健康沒煩惱。」
「國民健康局應該找你去做代言人的。」他慢條斯理地上下打量她,改口道:「啊,不行,脂肪太多,超標了。」
她那張圓臉垂時垮了下來,懊惱嘟嚷:「杜醫師,你一天不提到我的體重是會怎樣?」
「我被制約了。」他攤手一笑,閒閒地道:「這也是一種心理疾病,我承認。」
「說得那麼複雜,其實你就是嫉妒我每天可以想吃什麼就吃什麼……真不知道一個大男人怎麼那麼怕胖?明明身上連三兩贅肉也沒有……」她忍不住嘀咕。
杜醇想笑,又不想就這樣被這小胖妹三兩句話就胡混過去,故意挑高濃眉,「我看你精神體力挺好,好像也不怎麼需要吃早餐了,乾脆你今天就挑戰斷食療法,清潔腸胃——」
「哎喲……」王有樂頓時軟軟地趴倒在沙發上。「我貧血,頭好暈,眼冒金星……」
他好氣又好笑,忍不住曲指輕敲了下她的頭頂。「裝死也沒有用。」
「不行了……不行了……我好像看到眼前有一道光……」
「你昨晚的衣服在烘衣機裡,換好後一起出門吃早餐。」他抱臂,懶洋洋地走開。「我只給你五分鐘,逾時不候。」
「遵命!」她眼睛一亮,立刻跳了起來。
誰想得到一個六十三公斤的小胖妹,動作可以這麼神速?
「洪金寶當年人稱亞洲最靈活的胖子,現在看來是找到接班人了。」他喃喃。
可是不管她是為了吃,還是為了別的什麼都好,只要能夠一直像現在這樣活力充沛、精神抖擻,他就放心了。
他不想再看到像昨夜那樣傷心難過的她,也不想再看見她圓圓大眼睛裡原有的神采盡失,好像所有的勃勃生氣、快樂全都消失殆盡。
就為了那麼一個性格扭曲、心智不健全的傢伙,一點都不值得!
杜醇渾然未覺自己拳頭握得死緊,那種失控的感覺太陌生,陌生到他完全不願去面對。
*****
終於,過年了。
杜醇往年都會回美國和父母一起過中國舊歷年,今年過年前,他卻頗為躊躇猶豫。
這樣丟下有樂一個人,行嗎?
杜醇告訴自己,他只是不想她趁年節長假,又窩在家裡吃得昏天暗地,等年假結束上班時,他又得被迫看見身上多掛了好幾斤「豬肉」的她。
他可不想戕害自己的眼睛。
直到走進機場大廳,他拿著登機證和護照,回頭看著來送機,拚命朝自己熱情揮手道再見的那張小圓臉,回不回美國、取不取消機位的念頭,依然在腦中矛盾交戰著。
最後,他還是一咬牙,頭也不回地走進出境室。
別傻了,王有樂只是他的員工,又不是他的誰誰誰,有什麼好牽掛不放的?
看著杜醇高大修長的背影消失在眼前,王有樂的笑容不知怎的漸漸地不見了。
好奇怪,為什麼會這樣?
她都送機送三年了,以前從來不覺得杜醫師回美國過年有什麼,可是為什麼,這次她心頭卻有種……有種像是被遺棄在這裡的莫名失落感?
「杜醫師回美國了,我自由了,至少這個年假愛吃什麼就吃什麼,不用再擔心他成天監督,或是臨時起意,搞個什麼突擊檢查了。」她試圖扳指數算著杜醇不在的種種好處。「想睡到幾點就睡到幾點,大魚大肉也理所當然,每天奶茶可樂喝到飽,多好啊!」
可是為什麼她又覺得,好像也沒那麼好?
「難不成我真的吃草吃上癮了?」她喃喃自語,登時打了個寒顫。「那怎麼可能?」
為了證明自己有多麼期待這「重獲自由」的一天到來,王有樂決定等一下搭客運回台北後,就要去她最喜歡的那家蒙古烤肉吃到飽,非吃它個肚皮朝天不可。
可是當她走出機場航廈,站在開往台北的客運站牌下時,滿腦子想的居然不是待會兒究竟要先從哪一道菜開始下手,反而是那個不知登機了沒的杜醇。
「那麼長途的飛行,他應該記得要多攝取水分,常常起來活動一下筋骨吧?」她自言自語。「他眼睛很容易乾燥爆過敏,也不曉得眼藥水帶了沒……商務艙裡不知道有沒有他最愛吃的色拉?這人固執麻煩得很,只要一餐沒吃到蔬果青菜就會渾身不對勁,臉還臭得跟人家欠了他幾百萬一樣……」
客運巴士來了,她心不在焉地投了車錢,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子坐下,想了老半天,還是忍不住掏出手機來。
杜醫師,平安抵選後,請打個電話給我,讓我知道你到了。不方便打電話的話,傳一通簡訊也行,謝謝。
她撳下了「傳送」鍵,這才略微安心地把手機收回手提袋裡。
四周好安靜,好像空空的少了什麼。
為什麼她會這麼不習慣?
而在另一端,出境的候機樓裡,坐在椅子上的杜醇目光落在手上的登機證,上頭幾點幾分,飛往哪個國家,哪個機場的文字,始終沒有進入他眼裡。
有樂坐上回台北的巴士了嗎?
讓她自己一個人搭車回去,不會有什麼事吧?
再過幾分鐘,他就要上飛機了,而且接下來有半個月都不會、也不能再和她碰面。
不知為何,他腦中閃現了美國詩人E.E.Cummings所寫的一首詩其中的幾段話——
Icarryyourheartwithme
我帶著你的心
Icarryitinmyheart
我把它放在我的心裡
Iamneverwithoutit
我從未離開它
AnywhereIgo,yougo,mydear
不論我到哪,你就在哪,我親愛的
Andwhateverisdonebyonlyme,isyourdoing,mydarling
不管我做了什麼,你也一起,我的達令……
「開、開什麼玩笑?」他心猛地一震,抬手煩躁地爬梳過濃密黑髮,暗暗吐了一聲低咒。
什麼「親愛的」、什麼「達令」、什麼「我帶著你的心」……
他瘋了不成?
*****
外頭鞭炮響,王有樂卻對著電視機裡的賀歲節目發呆,懷裡捧著的那桶瓜子連動也沒動。
大年初一過去了,初二過去了,今天是初三。
好奇怪,時間為什麼過得那麼慢?
以前年假咻地一下就過去了,每次她都抱怨半個月的年假太不過癮,甚至還鼓動杜醫師既然難得回美國,索性放久一點,休上一整個月好好跟家人團聚相處;當然,毫不例外的,每次都惹來杜醫師一記白眼。
「阿孫仔,要不要跟阿嬤去金山泡溫泉?」阿嬤穿著喜氣洋洋的棉襖,興匆匆地問,「隔壁阿秋嫂說有溫泉券,一個人只要一百塊。」
「阿嬤,你們去就好了,我想看電視。」她沒精打彩地道,機械化地抓過瓜子放進嘴裡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