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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文 / 樓雨晴

    從事發之後,頭一回毫無保留,釋放出強抑在心底最深處、從不敢面對的懺意。「哥……」

    或許,就這麼去了,也不會有人知曉……即便知曉,還有誰會再為他掉一滴淚?

    沒有,再也沒有了。

    一如莫雁回所言,唯一會為他痛的那一個,已教他毀盡,每每思及如今那雙宛如陌路、無波無緒的眼神,心便是一陣痛。

    為了一個心上從不曾有過他的女人,傷害世上唯一愛他的至親,換來用盡一條長江水也洗不淨的罪孽……慕容略,你究竟做了什麼?

    直至今日,徹徹底底,悔不當初。

    她去了多久?他不知,病得糊塗的腦子,記不了太多事,渾渾噩噩度過數個晨昏,再一次醒來,是落日時分。

    桌上還擺著中午的膳食,婢僕只負責備膳,撤下便是。

    冷卻的湯藥治不了心頭沉痾,他沒費事去飲,披了衣倚坐窗口,遠眺落日餘暉。

    真怪,以往貪求得心都痛了、狂了,如今不求了,反覺前所未有的平靜。

    若早能如此放手,多好?便不至於斷送這一生最珍貴的兄弟情分。教兄長平白吃上那麼多苦痛屈辱,也落得自身今日悔恨莫及。

    房門輕巧推開,他以為是婢僕來撤下膳食,頭也沒回。過了半晌,身後一絲動靜也無,他不解地回眸瞧去,才知她已歸來。

    張了張口,發現病了數日的喉頭乾啞疼痛,無法發聲,他撐起身,到桌前斟了茶水潤潤喉。

    「見過他了?」

    她沒應聲,定定望住他。

    「你瞧什麼?」

    「我在看,是如何喪心病狂的禽獸,才下得了這狠招。」毀容?好他個慕容略,果真無毒不丈夫!不意外。是料到她會是這種反應。

    最初,想拚死瞞住,可在親口說出兄長下落那一刻,他便什麼都不在乎了。

    「很痛?很傷?他身邊有了人,也將要成親,你這輩子都得不到他了。」如此想來,他們也算同病相憐。

    「若我再告訴你,你之所以會失去與他共偕白首的機會,全是我從中作梗,只要我說想要你,他即便有心,也不會再多想,否則,你原是有機會成為他的妻,哪一日他瞧見你的心意,說不準便成了雙——如此,你豈不更恨我了?」

    「是,我很痛、很傷,我恨不得殺了你——」不為她無法與慕容韜有個結果,而是他竟能如此無動於衷!

    他可知,家主為了他,寧當挾恩求報的小人,拿她欠他的恩義來代弟償過,從未求過她任何事,唯一所求,只是要她莫傷他至親。

    慕容韜太瞭解他,知他頂替身份欺瞞於她,許多事情不便言明,女子貞節何其重要,雖知理虧強求,仍苦心代弟求出一線生機——

    他不明顯地顫了顫,撐著病中的猶虛的身子,緩緩倚回窗畔,目光移回窗外即將落盡的夕陽,淡淡地問:「他呢?可有說什麼?」

    「他要我轉告你,慕容韜已不復存在,你,是唯一。」她冷然道。「他做錯了什麼?不過是錯在不該信了你,落得今日下場!慕容略,你於心何安?」

    你口口聲聲說想補償我,若我說,唯一的補償方式,便是你消失,我不要永遠只是你身後的影子,我要唯一!你辦得到嗎?你願成全嗎?

    他還記得他說過的話。

    果真是恨極了他,否則何必要與他那番任性無知的話語計較,鐵了心不回來?

    他扯扯唇。「我自己造的孽,我會自己償,無須你多言。」

    「你如何償?你還得了他一張俊美無儔的面容嗎?你抵得了他這些時日受的苦前辱蔑嗎?你如今坐享的一切,全都是他的!」

    我拿命償、拿命抵,夠嗎?夠不夠換個恩怨兩清!

    他閉眼仰靠窗邊,倦意深深,不再多言。

    「這家主之位,你若坐得穩,儘管去坐,他願成全你,我無話可說,可我決計無法留在一名連兄長都能毀容喂毒的冷血之人身邊。」

    早知留不住她了。

    「要走,便走吧。」他放她自由。

    聽著房門開啟,他動也不動,近似自言地低道:「曾經,我抵上性命,只為了要你,如今,若是也得抵了命才能斷得乾淨……我會。」

    她聽見了沒有,他不知,也無意探究,房門再度關上,而後——是遠去的輕淺跫音。

    第9章()

    夜裡,觸不著枕邊溫暖身軀,穆朝雨抬眸望去。

    「都二更天了,怎還不睡?」

    男人望身暗沉的夜,掌下反覆把玩錦囊之物。「我有種——不太好的感覺。」

    「又在掛心那不成材的傢伙?」她才不會用「弟弟」來稱呼他,那傢伙不配。

    「依雁回那日的態度看來,我擔心他們沒法好好談。」他說他過得極好,不曾後悔過,可他看見的,卻不是那樣。

    前幾日,雨兒將錦囊轉交到他手中時,他就覺得不對勁了。

    還他鴛鴦玦、平安符、金鎖片,他都能理解,連印信及金鑰出交還,就太不對勁了,好似他沒打算在慕容莊裡待下一般。

    可若不留在慕容家,他還能去哪兒?雁回呢?也捨下不要了嗎?

    當初用如此大的代價,只為了與她在一起,如今連她也捨了,若不是被逼到極致,不致如此。

    略的性子壓抑,一旦撐到了極限,會做出什麼事來,誰都無法預料。

    「聽你這麼一說,好像真的不大對勁——」穆朝雨偏頭細想。

    那日在家門前遇見了他,只當是途中經過偶遇,根本沒想過那個從不知何謂客氣的傢伙突然耍起客套,呆站在門外。

    那時與他說上幾句話,他問她,為何給他起了邑塵這個名。

    她那時心裡頭不舒爽,故意回他。「渭城朝雨邑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咱們是一家子,是誰也拆不散的。」存心嫉妒死他。

    「這是一首送別——」

    「停!」死孩子,開口沒好話。「這首詩就兩句,沒別的了。」

    他扯唇,無所謂地笑了笑。「他曾經說過,我們是一體的,一同來到這世上,本該相輔相成。他的話,我一直是信的。這詩的後半段——由我來完成。」

    什麼叫後半段由他來完成?

    那時以為他哪根筋不對了,也沒深相,如今想來——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他究竟想做什麼?聽起來……很不祥。

    「下回……雨兒,下回若見了他,口氣委婉些,請他進來喝杯茶吧!」

    也許,及時伸出手還能拉他一把。終究是疼到心坎底去了,哪能說放就放呢?

    入夜後,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穆邑塵出了店舖,持傘疾步返家。

    才過半條街,半身幾已濕透,他攏妥外衣,抵擋陣陣襲來的寒意,接近家門時,瞧見立於不遠處的身影。

    哪來的傻子,也不曉得到門簷下避個雨,呆站在那兒動也不動地任雨淋。

    天色昏暗,他一時沒能認出,原是想請人入內躲雨,走近數步,才看清那張空洞無緒的臉容。

    「怎麼來了?」雨兒說兩日前見過他,莫非——不是正巧順路經過?

    「我……」一張口,嗓子啞得難以辨聞。

    穆邑塵沒細想,伸手去拉他,觸著失溫凍人的掌,心下一驚。「進來再說。」

    「不是——陌生人嗎?」他——肯認他了?

    穆邑塵一怒,怒道:「就是陌生人,我也會請他入內奉杯熱茶!」

    「是嗎……」他被凶得一陣靜默,溫順地隨他入內。

    穆邑塵裡裡外外忙張羅,又是添衣、又是煮茶,一床被褥兜上他的身,牢牢裹覆住。

    他從頭到尾無比乖巧,像個亟欲討好大人的孩子,千依百順地賣乖,不敢稍有拂逆。

    「把姜茶喝了。」

    「好。」捧起碗,喝得涓滴不剩。

    又病來火盆子,將一室烘暖了,這才能閒下來,與他對桌而坐。

    一時間,兩相無言。

    「我一直是個很不聽話的弟弟,教大哥傷透腦筋。」他緩慢開了口。「這陣子,想了很多事情,我發現——我真的從來沒有乖乖依他一回。」

    雖然晚了,但他真的想當個好弟弟,乖乖聽話一回,別教兄長日後想起,永遠只記得他的反叛乖張、多教人頭疼。

    穆邑塵望住他,歎息出聲。「你究竟是怎麼了?」

    整個人都瘦上一圈,氣色差成這樣,都多大年紀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嗎?

    「對不起……」還是讓他歎氣了,他真的當不來順心乖巧的好弟弟,總是讓人瞅著皺眉。

    「略!」他完全不習慣這個滿口歉語的慕容略,與其如此,還寧可見他那日倔著性子,說永不後悔的嘴硬模樣。

    誰知,慕容略竟低低笑了。「還以為你打定主意,要老死不相認了。」

    「這不是你要的嗎?他以為,這樣對大家都好,讓慕容韜從此消失,他成了唯一,不再是誰身後的影子,這不是他要的嗎?」

    「不是……應該說,我以為是,但……其實錯了,我後悔了……」

    「你太任性了。」人生不是一句後悔了,就能把一切全抹掉重來,他該學著為自己所作的決定承擔一切後果,不是孩子似的,不想玩了就耍賴不認帳,這回,他不會再縱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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