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頁 文 / 綠光
第一章撿花娘
都闐王朝康廉元年.十一月
強勁的寒風伴隨著細雨,然而卻不影響聚祿城裡熙來攘往的人潮。
聚祿城是都闐王朝的京城,每年逐季有四回開放鄰國商隊在此進行交易,而城北外的碎陽城,更有各國商隊必得一訪的馬市,只因這塊大陸上最勇猛的赤目馬,唯有都闐才有,並以碎陽城為最大集散地。
於是,饒是這種天雨路滑的壞天氣,城裡還是人滿為患。
儘管有數條大道允許馬車通行,但此刻,卻有不少馬車被堵在路上動彈不得。
坐在馬車上的常家寡婦鐵凝香百無聊賴,索性動手掀開車簾,但是——
「放下,你不知道外頭冷得緊嗎?」坐在對面的女子不善地開口。
鐵凝香頓了下,雖然放下車簾,但還是偷偷拉歪一角,瞧著外頭流水般的人潮,順便透口氣。
「我說,大嫂,你什麼時候不去布坊,偏選在這當頭,這天冷地凍的,咱們就卡在這裡,你心裡可痛快了?」屈瑞英身為常家二房媳婦,嘴裡是喚著大嫂,但數落的口吻,就像在罵女兒似的。
「……不搭馬車不就不會卡在這裡了?」鐵凝香嘟囔一句。
布坊她是想去,可搭馬車是瑞英強力要求的,現在反倒是算到她頭上了。
「哎呀,敢情大嫂是在怪罪我了?」屈瑞英長得極俏,可惜就是說話有些咄咄逼人。
「不,我的意思是想步行去就沒事了。」一開口,鐵凝香就後悔了。
她這個妯娌,就像顆炸彈,她只要說錯接話,就像是點燃引信,她會馬上爆給她看。
唉,頭好痛呀。
「你說這話也未免太不知好歹!」屈瑞英瞇起眼,上下打量著她。「也對,像你這種鄉下地方長大的農家女,哪來的福氣搭馬車?也真不知道當初大伯怎麼會娶你,更天殺的是,才娶進門沒三天,大伯就無故升天了,我說,該不是你下了什麼藥吧?」
擁有織造廠和布坊的常家在城裡也算是大戶人家,她真的不太能理解,大伯怎會迎娶這種門不當戶不對的對象。
鐵凝香聞言,臉色微凜。「弟妹,話不能隨便亂說。」
屈瑞英撇了撇唇。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看起來像是沒見過什麼世面的大嫂,生起氣來還是有些魄力的。
雖說才十八歲,但她雙目有神,擁有不符合年紀的從容,就在大伯死後,她也不擔憂自個兒在府裡會失勢,甚至主動想要介入布坊的經營……這女人,要她怎能不提防?
要是不小心一點,說不定哪天,她就把常家的產業全給獨吞了。
鐵凝香不想猜測她肚裡的九拐十八彎,總覺得跟她相處真的很累人。
偏偏自己又是半點選擇都沒有。
甚至,有的時候,還得強迫自己和她閒聊,從她口中套到一些許關於鐵凝香的身世背景。
有什麼辦法?誰讓她莫名其妙地附到這個小寡婦身上來了?
歎了口氣,鐵凝香從窗簾縫隙看出去,直覺外頭的街景,真的很像她拍戲的現場。
她,鐵凝香,不,正確的說,她是侯雅君。
她來自二十一世紀,原本是打算成為服裝設計師,卻在畢展時被星探發掘,成了模特兒,後來甚至還跨足大銀幕,其實她對成為藝人一點興趣都沒有,只是想藉此掙錢留學巴黎,可誰知道一場爆破戲,徹底改變了她的命運。
她想,自己應該已經死了,要不然她的靈魂怎會穿越到這裡?
都闐王朝……雖然她不是主修歷史,但她真的對這個朝代一點印象都沒有。
硬要說的話,這裡和明朝有點相似。
這觀察,來自於她對服裝的歷史有研究。
外頭的人潮裡,可見男人身穿罩甲,頭戴小帽或網巾。
如果她沒記錯,網巾是明朝時發明的……
目光停留在街角一隅,她突然喊道:「停車。」
車伕聞言,立刻停住馬車。
鐵凝香迅速打開車門,等不及馬車外的丫鬟打傘過來,已經快步朝街角走去。
「喂,大嫂!」瞧她撩起裙擺跑步而去,屈瑞英暗嘖了聲,跟著下馬車,等著丫鬟打傘,一邊低罵著,「村姑就是村姑,居然在大街上撩裙跑……這像話嗎?壽兒,還不趕緊跟上大夫人!」
在屈瑞英的氣急敗壞聲中,一名大約十五歲的丫鬟已經打傘小跑步追上去。
「掌櫃的,何必如此呢?」
站在知名客棧重陽樓門口,鐵凝香彎腰拉起一名跌坐在地的婦人並幫忙查看她懷中的孩子受傷有無,確定只有身上染上髒污後,她回頭看著把人趕出客棧外的掌櫃,好言相勸。
「你又是誰?」掌櫃上上下下打量她,瞧她穿著華服,首飾不少,猜測八成是個富貴人家的少奶奶,所以儘管不耐,但口氣緩和了些。
「我家主子是城西常家的大夫人。」壽兒已經快步跑來,撐傘替她遮雨。
「喔……就是那個過門三天便剋死丈夫的小寡婦。」掌櫃拖長尾音,語氣明顯的不屑。
「喂,你怎麼可以……」
鐵凝香伸手,制止貼身丫鬟未竟的話,淡噙笑意道:「掌櫃的,開門做生意,求的是和氣生財,何必如此粗魯趕人?」
她將壽兒的傘接過手,替身旁的婦人遮雨。
那婦人見狀詫異不已,卻不敢消受,趕緊往後退一步。
「瞧,連她都有自知之明的退開,你還在這裡湊什麼熱鬧?」掌櫃哼笑了聲。「聽說你是常家大少爺從南方的村落迎娶來的,果真是連一點世事都不懂,還是少出門,免得丟常家的臉。」話落,氣勢囂張地轉進客棧裡。
壽兒氣得牙癢癢。「什麼嘛,我家大夫人好歹是個主子,你也不過是個夥計罷了,跩什麼跩啊你。」她罵著,但聲音幾乎是含在嘴裡,因為奴籍的她沒有身份和資格罵人。
鐵凝香倒未將掌櫃的態度放在心上,側眼望去,瞧那婦人真的退至傘外,趕緊再把傘給遞過去。「小嫂子,就算你不怕冷,但也得要替孩子著想。」
那婦人猶豫了下,終於接受好意,走到傘下。
「大夫人,不可以。」壽兒趕緊拉著她。
「為什麼不可以?」
「她是賣身的花娘。」她指著婦人額間,小小的花形烙印,解釋著。「王朝中妓籍是賤民中最下等的,額間都會烙上印記。」
鐵凝香輕呀了聲,總算搞清楚掌櫃的剛才最後一句話的意思,但——
「那又如何?」
「大夫人……」
「壽兒,你身為奴婢,被他人歧視的感覺你也很清楚,如今,你怎能用同樣的眼光去看待花娘?」
壽兒不禁語塞。
沒再多說什麼,鐵凝香朝著那位花娘輕笑。「這位小嫂子,你是要上哪去?要是順路的話,我送你一程吧。」
那位花娘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彷彿已經許久不曾有人關懷,一時間熱淚盈眶,更加用力地抱緊懷裡的孩子,道出自己的處境。「我……無處可去。」
「那麼,就到我這兒來吧。」鐵凝香柔聲道。
「大夫人……」壽兒呆住。
「可是,我……」那花娘同樣震愕。
鐵凝香凝睇著她,發現她有張巴掌大的瓜子臉,年約二十出頭,但神色極為憔悴,就連身形都極為消瘦,在這種情況下,都能讓人覺得清艷了,可以想見她在生產前,必定是艷冠群芳。
「我說大嫂,你這是在做什麼?」
身後傳來一道咬牙切齒的的嗓音,鐵凝香溫婉回頭。「我正要跟你提,我手底下缺了個辦事的人。」
「再怎麼缺也不該找個花娘,而且是被花樓給掃出門的花娘。」屈瑞英走近,眼神不善地上下打量。瞧她那模樣,八成是為了生下恩客的孩子,才會被老鴇給趕出門。
「花娘有什麼不好?花娘在青樓裡官人富紳見得多,最懂手腕,有她在,剛好可以幫我打理布坊。」
雖然這藉口是鐵凝香信手拈來的,但聽在屈瑞英耳裡,已教她刷白了臉。
「你竟要這下九流的花娘打理布坊?」
「有何不可?」
「你是腦袋壞了不成?誰會找個花娘打理布坊!」屈瑞英覺得自己快要吐血,很想掐死眼前這話語天真,偏又一派正經的大嫂。
「沒人做過嗎?那我就做那第一人。」凡事總是要有人開先例的。
「下九流是不能從事原籍外的工作,她如果是花娘,到死都是花娘,你要是敢做那第一人,就是要累及常家被罰。」
鐵凝香微揚起眉。沒想到這年代的階級制度竟如此嚴苛,不過……「找個名目把她轉為奴籍,不就得了?再不,我認她當乾姊姊,她來幫我的忙,不犯法吧。」
規矩是人定的,總有漏洞可鑽。
屈瑞英瞪大眼,覺得自己要不是身子夠硬朗,真要吐出一大口血了。「不……我不准!我絕對不允許你做出這種事。」
哪個良家婦女會認個花娘當乾姊姊?傳出去,常家的臉要往哪擱。
鐵凝香還是笑笑的。「你沒有資格跟我說允不允許,因為論輩分,你還得喚我一聲大嫂。」她討厭用身份壓人,但要是用在這當頭,還挺方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