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頁 文 / 舒格
哪有尋常風寒拖這麼久的呢?慢慢的,謠言開始四起:有說她是重病的,也有說她其實是中邪的,還有人猜測,根本就是裝病,只是蘭姨要藉此提高她的價錢的手段而已。
紛紛擾擾的流言,全都被羊大任聽在耳中。無論如何,他還是擔心她。
雖然他的心都碎了。
自己上門去,讓蘭姨給了個老大的釘子碰回來;請碧青姑娘私下傳話,想見小玉一面,求了幾次,都只等到碧青一臉抱歉地來回說沒法子,小玉最近唱歌練琴、招呼客人很忙;等姊夫等不來,請托了七王爺出面,七王爺心不甘情不願的去了,回來之後又把他叫去痛罵了一頓,說是羊大任瞎了眼,看上了見錢眼開的歌女,居然一見面就要錢,把銀子都收去了,還嫌少。
羊大任不相信。他堅定地認為,一切都是蘭姨從中阻撓。小玉絕對不會貪圖銀子的,她知道他窮,還是說要等他,願意跟他廝守。
眼看著要往藺縣上任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就要離開京城了,又聽到了藍小玉生病的傳聞,羊大任彷彿熱鍋上的螞蟻。
「無論如何,我還是想見小玉姑娘一面。」他又在胡同口等到了出門要上市集買東西的碧青,誠心請求著。這陣子也多虧碧青好心,他才能得知小玉的狀況,要不然,始終不得其門而入。
碧青臉上的表情又是心疼,又是無奈。羊公子……真的還是不死心呀,一點也不像蘭姨說的,幾天之後就會知難而退、忘了小玉了。
如此深情男子,又斯文又有書卷氣,毫無紈褲氣息。唯一的致命缺點,就是沒有錢。碧青望著他懇切的俊臉,心底百感交集。她雖是被蘭姨賣掉的,至今也還瞞著羊公子,可是,在幽微私心中,她是願意跟著他走的。
終於,她下定決心地說:「好吧,羊公子,我就幫你這最後一回。不過,羊公子也要答應碧青一件事。」
「碧青姑娘儘管說,我一定做到。」
「那就是……以後不管發生什麼,請羊公子都別怪罪碧青,可以嗎?」
羊大任很是詫異,「碧青姑娘幫了我這麼多忙,我感激都來不及,怎麼會怪罪呢?」
碧青笑笑,「那就好,有羊公子這句話就成了。不過今兒個太晚了,沒時間準備,明日的話——」
果然明日,羊大任真的在碧青的幫忙下,一大早裝扮成了來送禮的小廝,由後門進了黃鶯樓。一路有她帶領,順利上了樓,來到藍小玉的套間外頭。
藍小玉已經起身了,披著外衣,正在小廳臨窗的長榻上懶坐,面前擺著一張琴,旁邊還有攤開的琴譜,卻沒有要彈的樣子。四周很靜,沒人敢吵她。
她猶有病容,本來豐潤的臉蛋消瘦了,成了瓜子臉,一雙眼睛更大了,黑墨墨的深不見底,看著人的時候,好像要把人吸進去似的;而她自己卻始終有點恍惚,不像是真正看見人的樣子。
羊大任已經走到她面前了,激動得雙手都微微發抖。這是他朝思暮想的人兒,如今終於見著面了,她卻只是靜靜看著他。
「小玉——」
藍小玉有些呆滯,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旁邊的碧青。眼眸這才閃了閃,長睫隨即垂下,像是弱不勝力的樣子。
她真的好嬌弱,好像畫像一樣,風一吹就要飄走了。她咳了幾聲,嗓音略略瘖啞,果然是無法唱曲,只能休養。
「羊公子……要起程了嗎?我聽……碧青說了。」她開了口,竟是如此生疏又見外的口吻,竟是在告別,毫無留戀似的。「請恕小玉病弱,無法……為公子送行。」
羊大任的心,彷彿給刀在割,一下一下,緩慢的速度正配合藍小玉說話的節奏,越割越深。
今日一見,竟是如此殘酷。他親眼確認了他們之間的不可能。
她是養在金絲籠裡的嬌貴黃鶯,略有風寒,便病得如此虛弱。這房間夠溫暖、舒適,旁邊還溫著一小盅燕窩粥等她喝。身上披著金絲棉的外衣,桌前擺的古琴價值更是連城。
若真不顧一切,帶著她到什麼都沒有、窮鄉僻壤的藺縣去,他辛苦就算了,小玉姑娘哪裡承受得住?這真的是他要的嗎?
他是不是不自量力了?每個人都這麼說,軟的硬的都是要他死心。
「我……確是要離開京城了。想說走之前……一定……要見姑娘一面。」
說話時,胸口扯動的疼痛,為何越來越猛烈?羊大任這輩子還沒吃過這種苦,他一口氣都快換不過來,要窒息了。
藍小玉點了點頭,又默默看了他一眼,等了等,等不到他繼續開口,遂淡道:「那麼,公子保重。」
就這樣嗎?短暫的甜蜜,昔日的誓言,竟然像是煙消雲散,不,像從沒發生過,到頭來,還是要分別。
分別不可怕,可怕的是,明明還在眼前,彼此之間卻像是隔了千丈深的鴻溝,再也無法跨越,永遠不能彌補了。
到底是哪裡出錯了呢?還是他們……從一開始就錯了?
羊大任的嗓音也啞了,「小玉姑娘,我……」
一直守在門口的碧青,此刻急急低聲警告:「羊公子,您該走了,我聽到有人過來的聲響——」
他還捨不得,雙眼貪戀地在她慘白的病容上流連。而她,卻始終不再抬起眼來,彷彿累極了,隨時都會入睡、墜入夢鄉的模樣。
藍小玉是真的像在發夢。她這陣子吃了大夫開的藥帖之後,成日都昏昏沉沉的,不大分得清楚夢境與清醒的差別。
就像看到羊大任和碧青一起在眼前出現時,居然也沒有太心痛;他對她說話的模樣還是那麼斯文溫柔。他對碧青,也是這樣嗎?他對別的姑娘呢?
好累呀,她不要再想了。不想,就不會心痛,也不會流淚。她只想閉起眼好好睡一覺,也許,可以在夢裡見到那個帶著靦腆微笑的英俊男子。
她真的在長榻上躺下了。閉上眼,腦袋裡模模糊糊的,耳邊似乎有人在說著什麼,她也聽不真切。
隨即,腳步聲遠去了,終至消失。
翻了個身,她的年少,她初初嘗到的情愛甜蜜,連同她的影子,在夢中都隨著羊大任而去。
從此,她成了一個沒有影子的人。
第6章()
河邊的垂楊青了又黃,黃了又青,歲月如流,五年就這樣過去了。
黃鶯樓這幾年來越發興旺,門面都改建了幾次,更加金碧輝煌,這都是靠著台柱藍小玉賺進的大把銀子;人家目前可是京城第一歌伎,絕倫美貌加上精湛的歌藝琴技,風靡了整個京城。
藍小玉最特殊的一點,是她的淡然氣質。管你王公貴人、販夫走卒,上門的客人都一視同仁,花再多的銀子也未必能換來佳人一笑。奇怪的是,她這樣淡漠的態度,反而讓愛慕者為之瘋狂,每個人都想博得她的另眼看待,更是使出渾身解數,散盡家財也不心疼。
「小玉,累了吧?來喝點蓮子羹,特地為你燉的。你喜歡蜜露,這上頭可是加了董公子前兩日送來的宮方蜜露,快嘗嘗看喜不喜歡。」
「謝謝蘭姨。」她淡淡應了,接過瓷碗。
不只對待裙下之臣,就算對待黃鶯樓的眾人,藍小玉也是這樣的態度。有禮溫和,但疏離淡然,再也沒人看她發過脾氣、使過性子。
那個嬌憨天真的小玉,似乎在五年前一場纏綿經月的風寒重病之後,突然消失了。她一夕之間長大,簡直……像是第二個梅姊。
梅姊不住在黃鶯樓了。幾年前便已遷居到西山山腰的佛寺,深居簡出,專心禮佛。久而久之,黃鶯樓的眾人都漸漸淡忘了這個人。
藍小玉自然是不可能忘的。但她絕口不提也不問,像是從來沒有梅姊這個琴師似的。
「若是真的很累了的話,就休息吧。」蘭姨體貼地對藍小玉說:「晚一點的客人就讓雲彤去招呼——」
藍小玉彎了彎嘴角。這表面上是體貼,但實際上她很清楚,代表著晚一點的客人並不重要;要是貴客臨門,蘭姨才不會這麼說呢。
在蘭姨的眼中,只有銀子最要緊,只要藍小玉一天能幫黃鶯樓賺進大筆銀子,蘭姨就會像這般客氣又慇勤地捧著她一天。
「沒事的,我先梳個頭、勻個妝,一會兒就下去。」她淡淡說。
蘭姨滿意地離開了,留下她一個人在窗前獨坐。這兒本來是梅姊的套間,梅姊走了之後,藍小玉就搬了進來。她常常開了窗對著河景沉思,一坐就是一個時辰,彷彿一幅畫似的。
後頭有輕微聲響,一個丫頭提著鏡箱過來,熟練地打開架好,擺出了胭脂水粉要幫藍小玉勻妝、梳頭。
「不用了,讓我坐一會兒吧。」她輕輕說。
她確實不用整妝,臉蛋五官天然粉雕玉琢,美得驚人;一匹黑緞般的長髮盤得漂漂亮亮,一絲不亂。丫頭輕輕歎了口氣,把粉撲子又收回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