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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文 / 單飛雪

    陳明慧牽著美美逛街,牽著小孩又軟又熱的手,聽小孩兒歡喜的嗓音,她覺得很平靜、很愉快。

    美美一路上都有新發現——

    「哇,好大的蛋糕。」、「哇,好奇怪的衣服——」、「哇,你看你看好多小狗耶,汪汪汪汪汪汪——」……

    「哇!好小的吉他!好漂亮。」這是經過樂器行時喊的。

    陳明慧停下腳步,蹲下,跟美美說:「那不是吉他喔。」

    「是紫色的吉他!」美美跳著叫著。

    「那是『烏克麗麗』。」陳明慧解釋:「是一種夏威夷樂器。」

    樂器行裡,一把小小的紫色烏克麗麗琴跟大吉他們擺一起,顯得特別突出,非常耀眼。陳明慧暗下眼色,眼眶一陣潮熱。

    陳明慧——陳明慧——

    好像有人在遙遠的彼端喊她,她不敢回頭望。

    那個人演奏「烏克麗麗」的模樣;那個人歡喜的朝她跑來爽朗的樣子;那個人因為她,最終倒臥在血泊裡……

    「媽咪!」美美用力抓緊她的手,嚇她一跳。美美叫著:「買給我,我要,我一定要它,我要帶它回去玩,我很喜歡它,買給我嘛!」

    在公園老老的大茄苳樹下,叮叮噹噹、咿咿鏗鏗的。美美盤坐公園長椅,亂彈「烏克麗麗」,她幻想自己是電視裡很帥的搖滾妹。

    陳明慧聽著不成調的聲音,被回憶折磨。失神地凝視公園的池塘,看見的卻是過去的畫面,好久以前的事卻像昨日般清晰。好幾個中午,蔣漢城興奮地掀開一層又一層的他的便當,炫耀裡邊的菜餚。

    「你看,很棒吧?都給你吃。」他笑著,獻寶似地好像什麼都可以奉獻給她。

    「好吃嗎?好吃吧?」他總是在她吃便當時間個不停,只是苦等她一個開心的笑容。

    現在,攜帶著過往那些美好的午餐時光,她烹飪便當,想像彼端打開便當的人是他。當然,這只是她的妄想。直到半年前,她才答應試著跟苦追她的王柏琛交往,因為王柏琛持續追她近一年,電話、E-mail、情書、情話,早晚噓寒問暖,追她的毅力,一如當年蔣漢城的那股傻勁。

    有一回,王柏琛又被她冷冷拒絕時,竟傷心地紅了眼眶。

    他說了一個傷心的往事,打動了陳明慧。

    他說他大學時,曾經交了一個女朋友,他非常愛她,女友在一次登山時失蹤,從此沒有消息。他瘋狂尋覓,最後終於接受女友山難亡故的事實。他一直麻痺自己的情感,直到遇見陳明慧,他說陳明慧有著跟他初戀女友一樣文靜的氣質,還跟她一樣很會烹飪,所以一吃到她做的便當就想起女友。

    王柏琛提起這事時,哭得很傷心,他說他很自責,恨自己當時沒陪女友一起去登山。他又說他覺得這是女友在天上給他的安排,讓他遇見陳明慧,展開新生活。他說以後只想對陳明慧認真,敞開心房。

    是因為懷念年少時被呵護的時光?還是想念蔣漢城太苦、太寂寞?或是從王柏琛對女友的懷念跟內疚中,看到一樣掙脫不出回憶的自己?

    終於,陳明慧被王柏琛感動,試著交往,這讓爸爸終於也安心了,阿爸一直擔心她走不出跟蔣漢城的過往,會孤單一輩子。

    如今,她試著投入另一個人的懷抱,也努力和另一個人往來,吃飯約會,想忘記蔣漢城,讓人生繼續。

    可是……陳明慧不明白。

    為什麼在另一個人身旁,不但忘不了他,反而更強烈地思念他?

    「媽咪——我彈累了。」美美放下「烏克麗麗」,仰倒在陳明慧懷裡,美美笑看著她,摸著陳明慧的衣服,摸著她的手兒。

    「啊,媽咪,你這裡怎麼了?」美美抓著她左手食指,那兒有一條刀傷的舊疤。

    「喔,媽咪以前不小心切到手。」

    「哇,痛死了吧?我親親。」美美抓住她的手指親吻著,童稚的聲音一邊嚷嚷著:「不痛不痛。」

    陳明慧心中尖銳地痛起,驀地落淚。

    彷彿是昨天的事,她忘不了。那時切傷手指,蔣漢城放聲大哭,牢握她流血的手指,彷彿傷到的是他自己。他怕她痛,她受一點傷都會令他抓狂。可是他卻因為她重重地傷到,他流的血是她的N倍。而她竟然連撫著他傷口,跟他安慰一聲「不痛」都沒有。

    那時候,她傷心寂寞,他永遠都在。可是,當他受創重傷時,她卻不能靠近。他為她重傷,她卻連抱他一下都沒能夠,她的心啊,碎得四分五裂,那種內疚,像刀一樣割著心。

    美美看見她掉淚,爬上來,抹去她淚痕。「不要哭,不准哭。你還痛啊?」

    「唔——」陳明慧點點頭,笑了,眼淚怎樣也止不住。

    美美揪著她的手。「我檢查檢查,沒有流血啊,還痛喔,真的很痛嗎?真的真的真的非常痛嗎?」

    聽著美美認真的童言童語,陳明慧苦笑。

    是啊,癒合的傷口已經沒有血,而有些傷痕,是裂在深處,沒人看見的地方。

    她的痛,沒有過去,只是換了另一種方式存在。

    她到死也不可能忘記吧!

    左眼視神經嚴重受損,左臂骨折,蔣漢城未來不可能當他爸媽期待的醫生,能恢復正常活動就很不錯了。這是當年意外時,醫生的判斷。

    蔣媽媽禁止她探望蔣漢城,她氣憤傷心極了,好幾次哭到暈倒。蔣爸爸則是不停地跟醫生開會,不肯放棄兒子的眼睛。

    出事時,在醫院裡,蔣媽媽哭吼著朝他們咆哮——

    「你們把我兒子害成這樣,如果還有良心就不要再接近他,離我們遠遠的,越遠越好!」

    蔣媽媽睜大眼睛瞪著陳明慧的模樣,陳明慧永遠不會忘記。

    她憤恨地嚷:「為什麼你都沒事?為什麼你沒事,我兒子卻變這樣?為什麼啊——都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兒子怎麼辦,他怎麼辦啊——」

    陳明慧那陣子都沒辦法睡覺,也沒辦法吃東西,一睜眼就流淚。她恨自己好好的,蔣漢城卻變成那樣。

    她希望爸媽離婚的願望達成了,媽媽對她很憎恨。

    「你這孩子太可怕了,就這麼討厭我?討厭到要這樣對我?」

    媽媽這樣恨恨地罵她,決定跟爸爸簽字離婚,放棄她的監護權。

    那個老是欠債、闖禍自私自利的媽媽,終於離開,放過她跟阿爸。陳明慧以為自己會很高興,可是沒有,一點都沒有,付出的代價太大太大了。

    後來,阿爸決定離開台北,去南部阿嬤家住。

    陳明慧想見蔣漢城,她不要不告而別,她想知道他的狀況,但阿爸勸她不要。

    「爸知道你難過,可是人家爸媽已經氣成那樣了,我們理虧,不要再去刺激他們。你也是,不吃不睡的,蔣漢城也不會因為這樣就好起來啊?你吃東西,你倒下的話爸爸怎麼辦?」阿爸擔心得一直哭。「我們去南部,阿爸不喜歡台北,一點都不喜歡。阿爸討厭台北人。」

    可是,台北也有好人,有對她好的蔣漢城。

    搬家前的那天晚上,陳明慧自己搭車,跑去醫院,溜到蔣漢城的病房外。

    她偷偷推開門,看見病床,看見點滴,看見蔣漢城的媽媽。蔣漢城的媽媽聽見聲音轉頭,一見是她,臉一沉,氣唬唬走來。

    陳明慧嚇得退出門外,蔣媽媽卻一把揪住她領子,惡狠狠地罵。

    「你還有臉過來?」

    「蔣媽媽——」陳明慧哭了。「拜託讓我看一下他,拜託。」

    「我兒子昨天醒來,聽醫生說他左眼可能看不見了,你知道他哭得多傷心?你知道他有多後悔沒保護好自己嗎?你想看他?好啊,我去喊他起來——漢城?漢城?那個害慘你的陳明慧來了,讓你左眼瞎了左手廢掉的女生來了!」

    陳明慧轉身就跑,衝出醫院,她嚇壞了,沒臉見他。她逃了,跟阿爸逃得遠遠的,可是,回憶沒放過她。

    後來聽說,蔣家移民加拿大,跟親戚合作醫美事業,順便為兒子漫長的復健之路做準備,他們從此失聯。

    陳明慧沒繼續升學,高職畢業後,記得喬娜英給過的建議,跟爸爸籌備飯館,後來實踐自己的創意,以最低成本,開創自己的事業。

    便當店業績漸漸穩定,收入豐厚,足夠她和阿爸生活。阿爸平日就住在店裡,而她自己在外面租了一層公寓住。

    直到一年前,在電視新聞看到喬娜英父親因貪污入獄的醜聞,打電話關心喬娜英,得知她破產,資產被拍賣,繼母在醜聞爆發前卷款逃亡到海外。那時喬娜英落魄到走投無路。

    陳明慧去找喬娜英,決定伸出援手,讓她住進家裡。

    可憐的喬娜英,換了許多工作,無法適應從有傭人服侍的嬌嬌女變成有孩子要養的落魄單親媽媽。喬娜英的人生一團混亂,諷刺的是陳明慧表面上看來卻是一帆風順。

    童年的友誼最珍貴,陳明慧人際關係單純,忙於事業也不太和人往來,她把喬娜英當妹妹看,跟喬娜英在一起時,她覺得好像蔣漢城也在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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