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頁 文 / 齊晏
「十歲以前在哪裡?」他想像著她十歲時的模樣。
「跟著我娘在城裡一個香料鋪裡幫傭。」
風竺一邊回答,一邊把桌案上的筆筒、筆架、硯、墨、印盒、貂毫筆、紫毫筆等等,一件一件地整齊擺好。
「你娘呢?」他又問。
「她把我賣了以後就改嫁了。」
但似乎嫁得並不好,一樣的窮困潦倒,不過倒是很有骨氣,從來沒有到王府內纏著她要錢。
「所以,你爹已經不在人世了對嗎?」
如此坎坷的童年,她能夠被賣進蘭王府,實在算是幸運的了。
「聽我娘說,我爹到南方販馬,途中遇到山賊,死在外地了。」
她的語調輕淺,沒有太多情緒。
連母親的臉孔都快不記得了,對父親更加沒有記憶。
「其實懂得挑選好馬,可以從中獲取不少利潤。」
他十九歲時從事的交易活動就是買馬賣馬,為他累積了人生第一筆財富。
「是嗎?這我可不懂了。」
風竺支著下巴環視四周,看見北牆上掛著一個錦套,裡面套著的東西形似一把古琴,便好奇地走過去取下來看。
「我倒是很想聽聽蘭王府的老夫人到底教會你懂些什麼東西?」
宮元初只聽過她的吟唱,她隨意輕哼,就讓他被她絕美的音色迷倒了。
「老夫人能工習詩詞,妙解音律,更善於琴棋歌詠,不過詩、詞、歌、賦、書、畫這些東西,我們姊妹四人礙於各人天賦,沒有人能盡得老夫人真傳。老夫人實在是當代不可多得的才女,可惜今生遇不到才子可以匹配得上她。」
風竺歎息似地說道,一邊解開錦套,果見一把為杉木造成,木質松黃,以白玉製琴軫、雁足,刻工十分精美的伏羲式古琴。
「蘭王爺不算才子嗎?」宮元初輕笑。
「當然不算。」風竺抱著古琴細細欣賞著。「蘭王爺若是個才子,對老夫人必定會愛之、惜之、珍之、重之,絕不會厭棄她,反倒去寵愛一個以色事人的側室。在老夫人經歷連連失子的悲痛,傷心過度而隱居在閣樓時,蘭王爺不但對老夫人不聞不問,更把側室寵上了天。」
每回聽到秦姑姑以充滿憤恨的聲音訴說著老夫人淒涼悲慘的過往時,她就對王爺的薄情頗有怨懟。
宮元初低聲沉吟著。
「或許老夫人過於孤芳自賞,蘭王爺不是才子也就欣賞不來了。」
「有道是才子難尋,知音難覓呀!」
風竺輕輕撥弄琴弦,清澈和潤的琴聲令她一陣怦然心動。
聽見她撥弄琴弦的聲音,宮元初微微泛起笑容。
「傳說四大丫鬟琴棋書畫樣樣精,既然你找到了琴,就彈奏一曲來聽聽吧。」他很好奇風竺的琴技是否如傳言中那般精湛。
「既是主子的吩咐,我就獻醜了。」
風竺抱著琴,盤腿坐在楠木包鑲床上,纖指輕撥琴弦,盈盈而歌——
「秋壓更長,看見姮娥瘦如束。
正古花搖落,寒蛩滿地,參梅吹老,玉龍橫竹。
霜被芙蓉宿,紅綿透,尚欺暗燭。
年年記,一種淒涼,繡幌金圓掛香玉。
頑老情懷,都無歡事,良宵愛幽獨。
歎畫圖難仿,橘村砧思,笠蓑有約,蓴洲漁屋。
心景憑誰語,商弦重,袖寒轉軸。
疏籬下,試覓重陽,醉擘青露菊。」
一曲終了,她幽幽收弦,抬眸眺望窗外,美目含水,似全心全意沉浸在迷離的夢境中浮沉遊蕩,沒有發現宮元初已經離開浴盆,穿上了月白色的寢衣,靜靜走到她身旁深深凝視著她,掩不住眼中的驚異和讚賞。
宮元初沒想到她的琴藝竟那麼好,加上她清越的歌喉、濃郁的韻味,彷彿從天上傳來的美妙音律,柔美得像輕雲、霧靄,又像雪白的飛花漫天飛舞,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沉醉。
「美極了。」他由衷讚歎。
風竺怔然回神,含笑望住他。
「這詞牌名叫《一寸金》,是南宋詞人吳文英所作。」她笑吟吟地說道。
「雖然他的詞藻過於雕琢堆砌,沒想到卻很適合吟唱。」宮元初柔聲低語。
「是啊,文詞濃麗了些,但是因為十分講究格律音韻,所以唱起來極好聽,老夫人最愛聽我唱這曲《一寸金》了。」
她溫柔地輕撫著琴身,小心翼翼地將琴收回錦套內。
宮元初深深看她一眼,淺笑道:「這古琴有個名字,叫『太古遺音』,你若喜歡,就送給你吧。」
風竺驚愕地抬眸。
「當真要送給我?」她的神情不可置信又有些無措。
宮元初凝眸望著她,瞳眸猶如黑水晶般晶透、清澈。
「這古琴終於找到屬於它的主人,在你的手中,它才能夠發出如此美妙的樂音,否則,也就只有被我冷落在牆上當擺飾的命運而已,這是你與它的緣分,是你幫它找回了它的靈魂。」
風竺怔忡地看著他,他談的是古琴和她,但她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他和她。
當初,凌芮玄將她送給了宮元初,豈不是與這名叫「太古遺音」的古琴有著近乎相同的命運嗎?
在凌芮玄身邊時,她盡職盡責,竭力盡忠,自覺自願地遵守著蘭王府裡的所有規矩,為的就是順利當上凌芮玄的妾室。
她就像個美麗的擺設,主子想把她擺放在哪裡就可以擺放在哪裡,她不能有自己的感受,也不會有人在乎她的感受。
但是,到了宮元初身邊之後,她好像看見被囚在鏡中的自己,慢慢地、一下一下地撞碎了鏡面走出來。
一瞬間,蒙在她心頭的霧靄散開了,她真真實實地觸摸到了自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自己。
★★★
宮元初來到一處幽深曲折的小巷弄中的小酒樓裡,這座小酒樓的位置極妙,離京城最熱鬧的大街只有幾步之遙,卻因為坐落在靜僻的小巷裡而剛好隔絕了喧囂,但是從二樓窗口望出去,又能將繁華的大街收入眼底。
這間小酒樓是他用來談生意的地方,與他有生意往來的合夥人會在固定的時間來到這裡和他談買賣交易。
宮元初坐在二樓靠窗的位置,在他對面坐著兩個男人,兩側坐著他的僕從賴瑞和曹裕。
此時桌上杯盤狼藉,一罈酒已喝去了大半。
「宮少爺,幸好咱們這批人參、鹿茸躲過了一場暴雨,那些比咱們晚一天出發的貨船幾乎都被暴雨打沉了,真是好險吶!」
一個矮胖的中年男子說得口沫橫飛,表情甚為誇張。
「這批人參、鹿茸能換多少絲綢?」宮元初的神情倒是十分平靜。
「托那場暴雨的福,因為接連沉了好幾艘貨船,所以咱們這批人參、鹿茸更是物以稀為貴,價格喊漲了三倍,能換得的絲綢少說也有五百斤了。」那名矮胖的中年男人愈說愈興奮。
「很好。」宮元初端起酒杯啜飲一口,沒有太大的反應。「上一批兩百斤的茶葉呢?總共賣了多少銀子?」
另一個瘦黑的男子急忙回話。「少爺,賣了大約有一千兩銀子,已經聽少爺的吩咐,全都用在買西京的宅院上了。」
「西京的宅院現在蓋得如何了?投進去的銀子夠嗎?」
宮元初側首看著賴瑞和曹裕,淡淡問道。
「回少爺的話,西京宅院的地價和建屋的料錢工錢總共用了將近五千兩銀子,少爺不是希望再修個大花園,還要把泉水引進園子裡,做一座流杯亭嗎?這些估計還得再多花個一千兩銀子才夠。」賴瑞算得清清楚楚。
「這批絲綢賣掉,可以賺進一千兩吧?」宮元初轉頭望向矮胖的中年男子。
「少爺,恐怕不止喔!這批選的都是上等絲綢,多賣個一千兩銀子大概都沒有問題。」那人得意地笑答。
「好極了。」宮元初露出輕鬆的笑容。「你們差事辦得很好,賣得的銀子你們可以抽一成的賞銀,這是當初白紙黑字打下的契約,不會少你們一分錢。」
兩名男子互望了一眼,欲言又止。
「怎麼樣?嫌少嗎?」
宮元初按下筷子,淡漠地盯著他們。
這兩個男子是牙行的人,專門代人買賣貨物、運送貨物、設倉庫保管貨物,並替朝廷徵收商稅,從中賺取佣金。
最初與宮元初接觸時,這兩人就看出這個年輕的富家公子哥兒與眾不同,從宮元初身上看到的不是驕奢淫逸之氣,而是才智出眾、獨具慧眼,兩人心中都對宮元初另眼相看。
「不,不是嫌少。」兩名男子小心地陪笑。「宮少爺在西京建蓋宅院,看得出來少爺是有意脫離宮府,自己成家立業。宮少爺深諳經商之道,善於賤進貴出,有朝一日必能成就萬金家業,我們兩人別無所求,只是希望將來可以跟著少爺,得到少爺的庇護就行了。」
「你們倒是聰明。」宮元初的笑容意味深長。
「不,我們怎麼能跟少爺比呢,少爺才是真聰明!」兩名男子連忙搖手。
「好,以後你們就跟著我,在我的手下做事,聽我的差遣。你們可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