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言情小說 > 輕折紅梅

第16頁 文 / 練霓彩

    梅晴予眨著眼睛。她認出來了!這個人,不正是那日和她隔著兩端,與她目光對上的人嗎?

    那人手裡竟然端著早餐……他去廚房做的?還是侍從做好了送到他手裡來的?

    梅晴予怔怔地瞪著眼前莫名所以的景象。她不明白,能夠包下身為十二金釵之一的自己足足七天時光,其中所費金銀絕對不低,但這人怎麼讓應該服侍他的姐兒在榻上睡著,而自己去端來早膳呢?

    「醒了?」那人偏過頭來,目光對上了梅晴予,沙礫般粗啞的聲音放得很輕,卻很平板,甚無起伏的向她說話。「熱水在架上,巾子浸裡頭了,你打理好就可以用早膳。」

    「是。」梅晴予一轉頭,就見一切用品都在她伸手可得的地方,她根本不需下榻就能使用,而初初醒來,體溫還未回復時能夠窩在毯子裡梳洗真是太好了!

    在她打理自己的期間,那人將桌上都擺好了,碗筷膳食按規矩放著,而在她洗好臉面、拭淨了手,正偷偷用溫熱的巾子溫暖自己足尖的時候,那人拿著象牙梳走了過來,泰然自若地為她梳開了長髮,打結的髮絲也仔細地解開,沒有分毫弄疼她。

    為她梳起一個鬆軟的髻,斜斜別上一隻銀簪,垂下的粉色流蘇在她頰畔輕蕩。

    梅晴予的目光,仰望似地凝視著那人的黑色眼睛。

    「疑似故人來。」她喃喃。

    那人手上動作一停,目光卻避開了她,指尖撫過她雙肩裸露的肌膚,上頭精繪的紅梅栩栩如生,為她添了香艷的綺色。

    「我姓巫。你喊我……喊我『巫公子』即可。」

    「公子這麼一身像是異族人呢!」梅晴予沉吟,「但聽口音用字,卻彷彿本地人士。」

    「我離鄉十年。」

    「十年嗎……」梅晴予怔然,「十年啊!」

    「晴予……姑娘?」他望著她,字句裡微妙地一頓,硬生生加進了稱謂。

    她回過神,對他笑了。「晴予入得三千閣,也是十年。人生際遇的轉折福禍,公子與晴予的時間,似是相仿呢!」

    「確是相仿。」巫公子定定地注視她,然後將目光調開。「先來用膳吧!」

    「公子如此貼心,倒顯情予怠慢您了。」梅晴予款款入座,望著一桌精緻飯菜,有些苦惱。

    「不會的。」巫公子沉沉答道,那粗礫的嗓子平板無波,卻有著很堅持的語意含在裡頭。「這七日,你不用多思,放寬心。」

    「公子身上有香味兒呢!」提著話題,又為對方夾了一筷子的青椒牛肉,梅晴予不意見到他輕皺一下眉,動作稍有遲疑,而他倒是反應快,立刻抬袖將臉面遮著,端碗持筷的動作過後,放下手來,飯少了一大半,那筷子的青椒牛肉卻沒有了。

    梅晴予愣愣地瞪著,這種彆扭逞強的反應,記憶中也曾有過……

    「公子很喜歡這盤菜呢!」

    她笑盈盈地說了試探的反話,手上筷子也很勤勞,就要再夾一份進他碗裡去。

    巫公子趕忙將碗拿走,舀一匙的麻婆豆腐淋到她飯上去,還加上幾塊吸飽醬汁的牛肉。「姑娘喜歡這豆腐吧?多吃點。」

    梅晴予瞪著飯面上那匙豆腐。「晴予確實很喜歡麻婆豆腐。巫公子是初客,卻這麼懂得晴予。」

    「這個……」那人彷彿遲疑了一瞬,「閣主有提。」

    「公子真有心。」梅晴予溫緩一笑,提筷吃將起來。

    一頓飯就此吃來安安靜靜,沒有人再發話。

    第7章(2)

    飯後,也是那巫公子收拾東西,端了出去給外頭的侍兒;梅晴予待在房裡,下意識地又拿起一卷書冊在手裡翻著,卻沒有在看,只是呆呆地想著什麼。

    巫公子回到房裡,就見梅晴予漫不經心的沉思,倒是她手裡那卷書拿反了不說,還不斷地輕翻著。

    他沒有出聲擾她,只是坐在椅上,靜靜地望她。

    梅晴予忽然說起話來。「到這長安城十年,晴予一次都沒回過故鄉呢……妹妹嫁到江南去了,雙親已逝,那舊居裡誰也不在了……公子,在異鄉十年,曾想過回舊居一探嗎?」

    他略略地沉默,卻還是出聲回應。「不曾。」

    「公子不思念親人?」

    「曾。但緣分太薄,或許是,在那個夜裡……」他未說得完全,語氣裡的惆悵卻有絕情的味道。

    她不追問。「遠去他鄉,公子也不曾想過回來?」

    「不曾。」

    「可是公子現在回來了不是?」

    「因為有掛念的人。」

    「十年不曾掛念,現在卻千里迢迢地回來?」她輕笑起來。「公子真是怪人。」

    「因為,掛念的那個人,似乎並不如我所想地過日子,為了確定那個人的現況,才回來一趟。」

    「確定啊……」她眨了眼兒,那模樣說不出的嬌憨。「確定了,然後呢?」

    「然後……」他的聲音一緊。是啊!確定了,然後呢?他與她的緣分還有接續的可能嗎?

    「公子?」

    「我曾經……有個喜歡的姑娘,青梅竹馬,朝夕相處,可是身份相差得太懸殊了,本要攜手奔走他鄉的,但那個姑娘卻沒有來赴約……」他苦澀地笑了笑。「等過了黃昏,出現的卻是大哥,他告訴我那姑娘嫁人去了,讓我死了心不要去打擾她……大哥把我軟禁在房裡,我卻偷跑了出去。我不信那個昨夜還與我信誓旦旦的姑娘,卻在隔日雲淡風輕地上花轎去成親……但我沒來得及證實。」

    「出事了?」她問得很小心、很輕,怕驚擾了他的心事。

    「確實是出事了。我誤闖異族教派的爭鬥,被毀了嗓子,人也幾乎快死了,卻被撿了回來。等我終於清醒意識,已經身在異族領地,與我的故鄉隔了一個廣大的海。我那時候想,也許是天意,這樣我就看不到那姑娘如何與我天差地遠,如何與她的夫婿相依偎……我怕我忍不住要去毀了那姑娘。」

    「公子很恨她?」

    他怔怔地想了很久。末了,吐出一個字來。「恨。」

    「恨她負心?」

    「恨她失約。恨她另嫁他人。」他喃喃著,語氣卻很飄忽,聽不出分毫的恨意,卻有哀傷。「恨我自己,為什麼沒能再見她一面,聽她說說話?」

    「公子在異地十年,卻未再對他人傾心嗎?」

    「不曾。」

    「因為獨鍾那青梅竹馬的姑娘?」

    「這我倒不曾想過。」他笑了起來,「也許是因為,她總是懸而未決地掛在心上,讓我沒有心思去想其它女人。」

    「那麼,公子如今身在長安……您找到她了?」

    「找到了。」他定定地答:「找到了,卻不如找不到。」

    「因為她真的負心了?」

    她問得很輕,他聽著,卻慢慢地伸手掩住了眼。那嘶啞的嗓子裡,有著負傷野獸的痛楚。

    「她過得不好、不好……我找著了她,卻恨不得再早十年……我讓她一個人在這裡委屈了十年……」

    「可是,您終於找著她了。」梅晴予柔軟地說,那帶著溫度的輕歎,將他的哀痛包覆起來。

    淚水在眼裡盈盈,梅晴予暗自心驚。她被這人的情緒輕易地牽動,並且扯得生疼,而有了彷彿感同身受的痛楚。但她依然柔聲勸著。「十年呢……那位姑娘,也等了您十年吧?您可以迎她走了,不是嗎?」

    「即使她記憶裡的那個少年,如今面目全非?」他慘然一笑。

    「公子多慮了。」她一歎,「女孩子喜歡人,是用心去看的。只要心裡裝了那個人,那麼無論那個人生得什麼模樣,在女孩子眼裡,也總是心上的那塊肉,不會為了面貌嫌棄的。」

    「面貌或許是沒有變的……」他粗啞的聲音很是嘲諷。「但昔日她喜歡的嗓子全毀了,而且為了在異地求生,也做了許多令人髮指的事,這麼滿手血腥……那姑娘,可是正經人家出身。」

    「那麼,公子何不直接去問呢?」她安穩地回答,以輕緩的嗓子安撫他的陰沉,「那姑娘也許真不介意。」

    見他抬頭直直地望來,藏也藏不住的血腥戾氣也迎面而來,梅晴予輕蹙了眉梢,卻沒有害怕,甚至沒有被驚嚇,她莫名地對這個人沒有恐懼;但她還是蹙起眉,因為那人直勾勾的視線。

    被這麼望著,她有一點緊張。

    他望著她,然後沉定地回答。「我會去問。」

    「恭喜公子。」她柔婉一福。

    「那麼,我想知道,你的十年。」措手不及地,那人竟扔了這個問題給她。

    梅晴予有些慌亂。「這個,晴予有些……」

    「說給我聽。」沙礫般的粗啞嗓子此刻份外地沉,份外地穩,而生出一份異樣的柔和。「我想聽。」

    為了他的要求,梅晴予僵硬著身子,思緒裡也一片混亂。她從來不曾告訴閣主以外的人她的過往,可是如今卻要訴說給一個陌生的初客聽……但對方都要求了,又緊接著在對方這麼痛苦的十年之後,她不屈服也……

    含著不自知的淚光盈盈望向巫公子,她卻驚訝地發現他非常專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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