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頁 文 / 雷恩那
「他的腿,是因我而傷的。」
是夜,宮家大宅的主院內。
安丹今晚替主子爺的傷腿熱敷後,並未退下休息,而是跟在夏曉清身邊學那一套推拿按揉的手法。
不知是否因安丹在場,宮靜川覺得這兩天神情略沉鬱的姑娘,眉心似乎明柔了些。又或者……是因今日出遊,有可心的人陪伴,因此開懷了?
推拿過後,趁安丹出去換臉盆水,宮靜川忍不住對那個收拾好巾布之後便準備退出去的姑娘問道:「涵寧都跟你說了什麼?在溪村時,她與他似頗有話聊。」
他語調有些怪,澀澀的,像從喉中、齒間磨出似的。
有事欲知,問問也不會少塊肉……
夏曉清腦中閃過秋涵空說這話時戲謔的表情,嘴角微揚,眸光亦揚。
「……秋爺跟我在談你的腿傷。」
宮靜川表情明顯一怔。「噢……」
「秋爺說,他與你是在一次的南北商會相識,之後交往漸深。他還說,你是頭一個見他忽男忽女相、見識了他掛滿華服的香閨之後,還能視作尋常的人。」
「唔……」他麥色臉膚似泛紅潮。
曉清低幽又道:「秋大爺還說,兩年前他遭自家人所欺,秋家二叔與道上的人勾結,將他綁走,並向秋家要求大筆贖金,宮爺那時人在江南,原要上秋家拜訪,得知此事後,隨即調派人手暗中追查,這也才及時揪出秋家二叔此條線索……之後,眾人順籐摸瓜,秋、宮兩邊人馬合官府之力,與道上那群悍徒交鋒,領頭的那人逃入山中,你是頭一個策馬去追的人……」
「結果就是踩中人家早先佈置好的陷阱,馬失前蹄,我也因此摔斷一條腿。」宮靜川不以為意般淡淡道出。「……那時發生的事,涵空他想都不願想,沒料到他會主動跟你提。」
夏曉清忽而打了個寒顫。
不知因何,直覺那時在秋涵空身上,當真發生了很糟、很糟、很糟的事……她深吸口氣,搖搖頭。「就這些了,沒再談什麼。」
其實秋涵空還對她談了些別的,只是她說不出口。
「夏姑娘,我要說的是,反正這顆『軟柿子』為了他認定的親朋與好友,那是兩肋插刀沒話說,你都已是他眼中的一粒沙……啊,不不,是眼中的一粒香餑餑,那就傲一點、嬌一些也無妨。」
「……是說啊,姑娘家撒撒嬌挺好,他說他拿你當親妹子看,你就拿他當哥哥對待,這個哥哥長、哥哥短地喊久了,自然哥哥也就不哥哥了。」
她滿面通紅。
這一方,宮靜川直覺事情沒那麼簡單。
怎麼才提及秋涵空,眼前姑娘就臉紅給他看?
他白天在溪村逮到一個空閒片刻,揪住秋涵空逼問,那傢伙竟然回他道——
「你說要夏姑娘自個兒看上,心裡喜愛的,那才可以,我賴著她,跟她談談天、說說地,就想她看得上我、喜愛我呀!這你也管?欸,算了算了,你當她是妹子,你是她兄長,而長兄如父,那你就是她爹了,當爹的確實是該管東管西管南北,你這麼做也沒錯啦……」
……誰是她爹?!
他也不是她的兄長!他是她的、她的……欸,總之一團亂!
真有許多事,皆需潛心靜思才行。
此時,見安丹將水端進,夏曉清乘機告辭。她走出主人家寢房,跨出前廳,人尚在主院迴廊上,聽見身後急傳聲響,她佇足回眸。
宮靜川手拄烏木杖大步追出。
見他步伐略滯,她心一擰,忙朝他走回。「宮爺白日在溪村那裡走太多路,也站立太久,才熱敷推拿過,又想折騰自個兒嗎?」
她伸手欲扶住他,小手突然被一把握住。
「我帶你回『松遼宮家』,不是要你為奴做婢服侍我。」
他目光極深,神情再嚴峻不過,夏曉清被看得心頭惴惴。
「我要你來,是想讓你有個發揮長才之處。你想先在鹽場大倉的賬房待著,那就待著,你可以慢慢瞧、慢慢深進,往後若有其他想法,你大可說與我知,你想做什麼,我皆願助你。你聽清楚了嗎?」
他的指力與掌心烘暖她的柔荑,那熱氣透進血脈,竄上她的臉。
「聽……聽清楚了。」她輕啞答話,想抽回手,他寬袖卻是一垂,五指依舊扣著她的手,只是一切掩在他袖底,那感覺讓她……讓她整個心發緊,好像偷偷摸摸做了一件很害羞的事,尤其她又瞧見安丹躲在門後偷覷的身影,那讓她更是口乾舌燥,說不出太完整的話。
在迴廊幽微的燈籠火下,宮靜川凝視那張溫馴深靜的臉容,心頭被什麼螫過般,微疼,微癢,微微刺麻,然後喉頭竟有些發堵。
他悄悄咬緊牙關,將奇異莫名的感情圈圍住,面龐線條終於緩了緩。
「再過兩日,我將啟程走一趟南方,有些事該有個了結,待辦完那邊的事,我很快便回。」
她神情怔忡,心下有些明白,他此趟前去是為了夏家之事。
「宮爺要跟秋大爺一道走嗎?」
「是。」
「那宮爺也會上『靜慈庵』探訪瓏玥姑娘嗎?」
他點點頭。
第五章
夏曉清亦點點頭,眉眸溫柔。「請宮爺幫我問候她。」
「好。」他袖中五指略用力,拇指如摩挲烏木杖首那般撫過她手背,引聚她所有心神。
然後,他嘴角似有模糊笑意,嗓聲徐慢道:「我離家這段時候,明玉與澄心得托你多照看,她們與你甚是投緣,將她們倆托給你,我也才安心。」
她臉蛋紅得不太尋常,費勁吞嚥津唾,終於擠出聲音。
「我會照顧好她們的,你……你也要小心,要早些回來要、要平安……」
「好。」宮靜川含笑答應。
兩人就這樣靜杵了片刻,結果是安丹在前廳裡不知弄倒什麼,匡啷一聲——欸欸,還不把兩人給震回魂?
夏曉清咬咬唇,隨即扭腕輕掙,這次終於順利抽回被握得熱燙熱燙的手。
「宮爺,請安歇。」她低眉不敢再看,福了福身之後,踅足就走。
宮靜川靜望她離去的單薄身影,袖底五指張開又握緊、張開又握緊,竟有一股不踏實之感……他像把該說的都說了,她也聽清楚了,但,他究竟要些什麼?
初夏。
江南桑葉行市開在船運發達的江邊近處,以利貨船進出。
桑葉生意與絲綢關係密切,競爭亦相當激烈。
夏季開市,分有頭市、中市、末市,每一市開三日,每日市價三變。
這一日已是桑葉行市的末市,買桑葉的客船依舊雲集,卻有一艘烏沉木舫舟不遠不近地參雜在裡頭,舫舟上的人也不跟著競價,只安靜瞧著臨江行市的變化。
此時桑葉價飆漲,許多人皆望價賤,將手中大筆銀錢全投作「小眠」,買它下跌,但桑葉價偏偏一直往上飆高,不斷、不斷地漲,以往一整船桑葉至多僅賣到三貫錢,現下卻可賣到十兩白銀。
唯一逆勢看好的商家只有慶陽的夏家商。
「采居兄,你眼光獨到啊!眾人作『小眠』,就咱們敢作『大眠』,要它漲過再漲,不斷翻倍,整個桑葉行市全憑你這口仙氣過活似的,了不起!」夏家主爺將相識約莫半年的「軍師摯交」讚了一個海通天,大手猛拍對方肩背,拍得他身上一襲白袍啪啪作響。
「震儒兄過譽了,小弟熟悉的就這行當,要霸絲綢盤,先霸桑葉與生絲,說到底,那是震儒兄瞧得起小弟,敢將所有家產押到這上頭。」白袍漢子五官清耀,眉目略帶滄桑。
「那依采居兄之見,咱們明兒個是買小?還是買大?如今咱們手邊現銀已翻過七、八番,是要止手觀望好呢?還是繼續玩下去?」
「當然還得再玩。震儒兄想霸盤市,手邊那些銀子雖多,倒還是不足的。至於買大買小……嗯……待我想想……」平緩說道,他有意無意朝江上那艘烏沉木舫舟的所在方位瞥了眼。
舫舟上的一位爺緩慢又緩慢地打開一面折扇,輕徐扇扇。
得到暗示,這位身著白袍的漢子於是道:「贏面大,就繼續買『大眠』吧。咱們就來個一枝獨秀,贏過這一番,足夠富上十輩子。」
「人無橫財不富!好!我聽你的」夏家王爺目露精光。
請君入甕。
該入局的都已在局之中。
今日獲利數倍,明朝傾家蕩產,市儈射利,興與敗,皆是瞬息之事。
烏沉木舫舟上,宮靜川有一下、沒一下搖著折扇,安丹照例守在船首,而留守慶陽的邢叔一樣為主爺掌櫓,主僕們低調隱於無數的蓬船與貨船間,唯一張揚的只有舫舟上的貴客大爺……呃,或者也可稱美人兒。
秋涵空又穿上華麗女裝,長裙迤邐,水絲袖薄之又薄,隱約能見臂膚,腰身再系一條青玉扣細帶,長髮如瀑發,上無任何飾物,但左右兩邊的耳墜子似命穗,閃亮閃亮的。
「聰明不?奴家穿這一身,再往爺身上靠一靠、貼一貼,覷見的人都要以為是哪家有錢的風流公子押妓出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