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頁 文 / 梁心
「師叔,得罪了!」夙劍來不及一揖,馬上出掌營救。
眾弟子看得瞠目結舌,恰似五年前潛龍潭一幕重演,奇異的是,兩人似乎對招不下數百次,總能準確猜出對方下一刻動作。
「打了三年,你一次也沒贏過我,這回,你也別想如願!」
「那我不介意再跟您對招三年——在思齊洞內。」
「那你說,我要一個公道,這樣錯了嗎?是誰信誓旦旦地告訴我誰都會犯錯,但是要學會反省彌補,可你們彌補傲梅什麼了?說啊,說不出來了嗎?」指責夙劍的同時,鳳歧慢慢冷靜下來,暗自慶幸未在盛怒之下做出任何後悔莫及的事。
「好,我會讓青玉門的弟子知道真相,但是我有個條件,此事不得告知外人,您接受嗎?」這三年,他反覆想著當年的決定究竟是對是錯,鳳歧日夜掙扎的痛苦像數落他的罪狀一般,如果可以重來,三年前,他就該做這樣的決定。
「反正你也沒讓其他門派知道寒傲梅這個人,好,我同意。」指著夙山受制時掉落的手札,鳳歧深吸一口氣。「快念,我不想在這裡多待一刻!」
「師兄,你已經不是掌門了,不能任意妄為——」
「就因為我不是掌門,我才能坦然面對真相。」夙劍不顧其他人反對,拾起手札,當著所有弟子面前,朗讀硃砂紅字。
傲梅含冤昭雪,懸念已解,鳳歧在一片凝肅中離開演武場,走下參天梯,踏往聖山,直入潛龍潭,佇足在飛鳳瀑下。
他與傲梅曾在此笑語,那時,他多希望她那抹如梅綻放的笑容永遠不要凋謝。
走入別有洞天,回憶更是撲湧而來。他喂傲梅吃糕餅,說笑為她解悶,還帶她采桂花,可惜不是時節,帶回幾片桂花葉她也開心得像個小孩,偏偏他照顧不周,害她生病了……
他在別有洞天內住了三天,走遍每個擁有傲梅身影的地方,又動身前往嘉興的菩提丘。
墓草又發,看得出來多年未整,他漾起淺笑,眼眶卻開始泛紅。
傲梅是個孝順的孩子,如果……如果她還活著,不可能五年來未回家祭拜爹娘。
他笑著,仰頭不讓水液洩流,情緒久久不得平復,宛如丘上第三棵菩提樹,就這樣靜靜佇立著。
「夢醒了,我卻不能隨夢而去……」他取出梓姨三年前捎來的家書又讀了一回,內心激動得幾乎握不住這薄薄的一張紙。
他得回春松居去,這是義母的遺願。
花了些時間清理完墓草,他掘了個洞,將他為傲梅新添的兩套衣物與佩劍一塊擱了進去,慟絕哀淒地造了衣冠塚。
他燒了香和兩捆紙錢給寒家夫婦,不是親人燒給他們的,不曉得收不收得到,但是要他祭拜傲梅……他做不到。
回到嘉興,他到驛站捎了封信回春松居,另外又僱人定期整頓菩提丘後,鳳歧第一次覺得——
天地好大,大到令人孤寂。
★★★
坐落百花湖上的春松居,已無當年相思橋畔舊址的簡陋寒酸。
沁蘭將畢生琴技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尋蝶,天分極佳的她音韻不弱,青出於藍,更試著自行編曲,他人路過相思橋,無時不聞幽幽琴聲,自然佇留春松居靜待新作,沏上一壺香茗細細品嚐。
正所謂樹大招風,春松居蒸蒸日上的生意難免引來同業間的妒忌,一時間謠言四起,劣等茶、溝間水,連瓜子都誆說放了三年。
沁蘭本來不想計較,若不是一句「沁蘭能有今天,還不是靠她的姘頭出錢,姘頭死了,就撿溫尋蝶回來當窯姐,不然春松居還能迎什麼客呢?當然尋花問柳探沁蘭嘍」,鮮少與人爭執的她終於忍不住大動肝火,立刻撤下尋蝶的表演,寧可回去過清苦日子。
尋蝶這回卻反其道而行,不讓眼紅的同業稱心如意,居然日日演出三場,聞樂者皆需買席,主座更需競標,得標者還得親折梅枝才能點上一曲,遇上四大節日更是加場演出,費用雙倍也座無虛席。
沁蘭心疼尋蝶勞累,不時勸阻她就此罷手,她卻依然故我,置若罔聞。
「不許去!」有回,沁蘭擋在主座前不讓她上台撫琴。「你這孩子怎麼不聽話呢?蘭姨救了你,不是要你為我、為春松居做牛做馬,外面傳你傳得難聽,要是影響了你的好姻緣,那該如何是好?」
「無妨,要說就讓他們說去,僅以流言斷定我這個人,那種男人不嫁也罷,我就是看不慣別人欺負你,打壓我們春松居。」
沁蘭感動地紅了眼眶,尋蝶用自己的方式保護她與春松居,更把自己視為當中的一分子,她怎能輕易扼殺逐漸成長茁壯的尋蝶呢?
翌日,春松居日不歇息,夜不熄燈,沁蘭祭出袓傳佳釀,尋蝶的曲子更是推陳出新,名氣跟著水漲船高,財富滾滾而至,甚至在湖面上建起樓閣。
可就在落成前夕,沁蘭病倒了,這一病,她再無機會目睹春松居盛世的來臨……
聽完梓姨的說明,鳳歧多少也明白了這幾年春松居的變化。
「這幾年大抵就是這般,值不值得,我也說不上來,總之咱們盡力把你義母留下來的春松居維持好便是。」梓姨語重心長,面對歸來的鳳歧也捨不得罵了。
她好想質問,為什麼三年前不回來奔喪,現在對著牌位拈香磕頭又有什麼用?可他臉上淒淒惶惶、悲不自勝的神色似乎經歷過劇變一般,以前不著調的性子改了,她也說不出責備的話。
他眼底的淒愴,她也曾在沁蘭的身上見過。焚光過世後約三年,沁蘭的眼神永遠這般淒楚,她根本狠不下心苛責。
「原來如此,若不是門前『春松迎客』的匾額還在,我還以為走錯地方了呢。」鳳歧笑了笑,對著沁蘭的牌位磕了三個響頭,心裡感念著梓姨的不問,他還沒準備好面對過去五年失敗的自己。「梓姨,我還是不懂,師尊留下的玄黃丹不是還有兩顆,娘吃了,病還是沒有起色嗎?」
「唉,說來我就氣惱,她根本不肯吃,說要把最後一顆玄黃丹留給你,免得你將來有需要。」拍了拍鳳歧僵直的肩膀,梓姨不捨歎息。「沁蘭說她年紀大了,用在她身上浪費,死活不肯服下。可她才幾歲,哪裡年紀大了?她是想焚光,想下去陪他,還要我別傷心,這怎麼可能?唉,走都走了,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顧好春松居。」
鳳歧深吸一口氣,凝望著牌位,心裡是感慨萬千,再多的自責也無法回到三年前,現在能做的就像梓姨說的,顧好義母留下來的春松居。
師尊說過,春松居是他送給義母的定情物,雖然他們無法終成眷屬也夠教他欽羨了,他跟傲梅除了誤會以外,還留下了什麼?可悲的是,他還得在人間懺悔數十年,才有辦法下陰間。
「對了,梓姨,你說的尋蝶姑娘,我娘沒把她收成義女嗎?」多少人捧著千金前來求義母傳授一曲,堅持不授徒的她會為這溫尋蝶破例,照理說她應該不僅是春松居的琴師才對。
「提過了,尋蝶不要,她說簡單就好,那丫頭脾氣古怪得很,沁蘭死後更是變本加厲,以前還會關心春松居的營運,現在記得登台演出我就謝天謝地了。反正久了你就知道,我現在先帶你探探春松居,這幾年請的人多,你一時間記不得也沒關係,我已經告訴他們你是沁蘭的義子,回來接掌管事的。」
「好,以後誰稱我鳳管事,我包準跟他笑笑就成。」
春松居共分三大樓閣、一小樓閣,互有迴廊來回相通。春撥樓供酒、食,夏培館供茶、食、宿,兩處均有供樂、舞,秋收台與冬藏院最靠近湖心,一為茶館樂師舞孃憩處,一為廚房酒窖。
春撥樓春釀沁蘭、紅梅二酒正盛,開價一壇五十兩起跳,供不應求;夏培館內少說有二十種茶葉陳列,價格由一錢五文到一錢五十兩都有。
冬藏院內,由京師特聘而來的廚師們個個廚藝精湛,一天供三樣湯品,每樣少說也得煮個十來鍋,剛炊好的數十籠軟嫩包子,不消一刻,就得重新蒸上一批。雞鴨魚肉、鮮果時蔬一天必須進三批,連茶點附送的瓜子、花生也得用麻布袋一袋一袋地捆送。
「進貨這部分我都交給老張負責,你喚他一聲張叔,明早先從進貨開始學起。」梓姨望著翻看進貨單據的鳳歧,另有一計。「你這張臉蛋不幫梓姨招點客源實在太浪費了,我看你上午忙進貨,下午到前頭幫我好了。」
「梓姨,我不是靠臉吃飯的。」他苦笑。
「我知道,靠嘴巴吃飯嘛,你跟尋蝶說過同樣的話,都聽煩了我。」真不愧是沁蘭教出來的小孩,全是一個樣。
梓姨像是想起什麼似的,由懷裡取出一張短箋。「說到尋蝶,我都忘了把祈公子婚宴的曲目交給她,要她讓底下的樂師練練,祈家可是春松居接的第一筆婚宴生意,可不能搞砸了。走,我們先找尋蝶去,順便提點她明日初一,記得登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