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頁 文 / 千尋
「都當新娘子了,不要那麼酷,笑一笑嘛。」他強抑住滿腹心痛與心酸,努力擠出一絲溫暖笑容。今天是她的大日子,他該給予祝福。
一伸手,他便將她緊緊擁抱在胸口。
他但願時間停在這一刻,再不要往前轉動;他但願自己有足夠的勇氣,將她帶離這場冰雪婚禮……
如果賀青珩不是她親自挑選的,如果這婚禮不是她真心所要的,如果她有一點點被逼迫的感覺……他會帶她走,走得遠遠的,拋下惱人的一切。
可惜,並不是。他所痛恨的一切,恰恰是她的選擇。
他死命咬住嘴唇,阻止心痛溢出嘴邊,品駽逼自己放開阿雪,像個真正的「哥哥」。
「結婚不是兒戲,選定這個男人,就要專心一思地對待,付出所有心力去經營婚姻,懂不?」他的苦口婆心像個老爸爸,雖然每句話,他都說得扎口扎心。
她也咬住下唇,心在翻騰。
什麼意思?要她好好地經營婚姻?若他想經營他與小麻雀的愛情,她會阻止他嗎,現在何必管到她頭上?阿雪扭曲的心,扭曲了他的每個善意,而眼底霧氣不但迷濛了她的眼,更扭曲了站在她眼前的男人。
「往後有個人在你身邊照顧,我就可以放心了。」他說出違心之論。
可他但願自己不放心,甘願擔她入心;但願她是自己一輩子的包袱;但願自己一輩子不必放下藍伊雪……然而現實是,在他決定照母親的話去做的那刻起,他已成了她的叛徒。她與他離心,已經很久一段日子了。
她握住捧花的手掐得死緊,扎肉的疼痛感傳不到她的知覺神經。因為他說,他就可以放心了……換句話說,他要將藍伊雪自心底刨出,騰挪出足夠空間,好擺上他的小麻雀?
他傷心、她生氣;他自抑、她自棄;短短幾步距離,兩個人都走得沉重無比。
終於,賀青珩就站在兩人面前,品駽不甘心,卻不能不將阿雪的手交出去。
賀青珩握住阿雪的手,她的手指是冰的。他抬眉望她,發現冷漠卻強勢的女子臉上竟出現一抹不合時宜的委屈,他以為沒人可進入藍伊雪冰冷的心,又怎能給她委屈?
因此,賀青珩深看了藍品駽一眼。
「我把她交給你了,往後請你小心翼翼地,把幸福交到她手裡。」品駽鄭重對他說。
賀青珩忍不住失笑,轉過身時,他低下頭在阿雪耳邊輕問:「你要我交到你手裡的是股票還是幸福?」
一句話提醒了阿雪。她挺直腰背,原有的委屈倏地蒸發,臉上掛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冷淡笑意,清冷寒意自她週身散發。
沒錯,她是藍伊雪,想要的東西只會動手搶,豈能乖乖地等待別人給?所有的命運都是她自己選的,她不能、也不會委屈。
她強勢地吞下愁悶,篤定而自信地將戒指套進賀青珩的手指。
戰爭,從此刻開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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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婚後,她更孤獨了。
阿敘離開家,而賀青珩沒搬進來。除非必要,否則他不會出現。
什麼時候才是必要?很簡單,就是公公婆婆、爺爺奶奶來訪的日子。除此之外,陪伴她的,只有上上下下跳動不停的股票數字和一隻和她一樣慵懶的貓。
賺錢已經無法帶給她太多的成就,初入股市時的興奮感已隨時間漸漸淡去,她賺錢已經賺得膩味。目前,支持著她繼續操作股票的主因,是搶回她想要的藍氏企業的股份。
究竟,與賀青珩的那場婚禮,對阿雪有沒有收穫?
多少有吧。而且在品駽的熱心牽線下,她與爺爺、奶奶的關係冰釋。
她雖刻意扮演雪後,卻不是太成功,心底仍有那麼一小塊地方,期待著太陽的溫暖照射。因此那日,她看見坐著輪椅的爺爺,而奶奶滿是皺紋的雙手握上她手的瞬間,幾時的記憶紛紛回籠。那些曾經被寵被哄被疼的感受破繭而出,將她寒列的心團團包裹。
婚後,爺爺、奶奶經常到公寓裡,帶補品給她、與她說話。
阿雪並不曉得,品駽在背後極力修補她和親人間的關係。但她知道,爺爺、奶奶三句話不離品駽,他們把品駽當成真正的孫兒,老說他有多孝順、多貼心,比自己的女兒和其他外孫們強過許多。
爺爺說,品駽最常掛在嘴邊的話是——我從小沒有家人,是你們給了我親情溫暖,我當然要特別珍惜。
很諷刺對不?他最最珍惜的,恰是她極力想丟棄的。
下雨了,她走到陽台,彎身靠在欄杆上。風吹過,雨絲斜飛,一絲一縷打在她臉上,帶來陣陣涼意。
真是久違的感覺,她上次淋雨是什麼時候?記得是在她國小二年級的時候。那次她沒帶傘到學校,而品駽因為有個考試而沒辦法來接她。
當時她獨自蹲在走廊上,眼見雨越下越大,雨像簾幕,一匹匹自天際垂下。學校裡的同學們都離開了,空蕩蕩的校園裡只有她和傾盆大雨僵持著。
那是她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寂寞。她覺得爛透了,並發誓這輩子都不要讓自己遇上寂寞。
誰曉得誓言和夢境一樣,都是與現實人生作對的事物,早知道那年她立誓,就該誓言享受寂寞。
記得那天最後,她在走廊上無助落淚,直到全身濕透的品駽出現面前。她問:「你不是要去參加考試?」
他卻用手抹去臉上的雨水,笑得滿面陽光,回答:「考試不重要。」
阿雪聽得懂,雖然她只有國小二年級,但她聽懂他沒有說出口的那句——在我心裡,阿雪比考試更重要。
是的,她一直以為在品駽心中,最重要的是阿雪。因此他考試可以不到,唸書可以放著,但不可以讓阿雪難過。因為他這樣長期努力著,她便理所當然地認定,他不會將自己擺在第二位。
然而,他擺了。
在她和四姑姑之間,他選擇了後者;然後,在她和小麻雀之中,他二度選擇了後者,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在他心中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
她不確定,是自己的個性,還是週遭環境,讓他們兩人越離越遠。
撫撫手臂上的雞皮疙瘩,她知道自己有點發燒,但去看醫生……算了,懶。
前幾天,賀青珩打電話來。他說二姑姑投降了,問她願意用多少錢買下她手中的一成六?而她開了個殺人的數字,成心為難他。
對,她總是在為難人,不管是賀青珩或藍品駽。
有人說,日子不好過的人,總希望別人和自己一樣辛苦難熬。因此,她對誰都想盡辦法為難。
她是個讓人討厭的女人,她想。也好,討人厭的男人加上討人厭的女人,她和賀青珩是天生一對、最佳拍檔。
第3章(2)
然而下一刻,阿雪笑開,驕傲地做出無聊反駁——誰說她的日子不過好?她是誰啊,她是冰山美人藍伊雪。這麼偉大的女性,何必在意自己在藍品駽心底的排名,就算她已經結婚,可仍有多少男人爭先恐後地,想把她這個又美又富的女人排在第一位。
她一面笑著,一面挺身而去,迎向風雨。她仰著頭,像初發芽的種籽般,貪婪地享受雨水的滋潤。冰涼的雨水打濕她的臉、她的發、她的身子,她冷嗎?雪後豈會害怕冰寒浸潤?
她想著即將投降的二姑姑,想著熬受不住的其他親人,她努力令自己開心,卻發現勝利的滋味並沒有想像中愉快。
為什麼?這個不是她積極想要的結果嗎?她不是非常憎恨姑姑們的勢利現實?她不是痛恨姑姑們在父親的喪禮上,心無哀感,只有算計,算計著如何瓜分她父親留下來的東西?
這是多麼令人怨恨的事啊,為什麼她們即將得到報應,她卻無法為此興高采烈?
她拚命想著、分析著,終於讓她分析出些蛛絲馬跡。
原來,最撕裂她的,不是姑姑們的貪婪,而是品駽的背叛……
他的離開,讓她恐懼憂悒,讓孤軍奮戰、腹背受敵的她覺得連天地都放棄了自己。她關起心門,戴上冷酷面具,淡漠地面對每張親人的嘴臉,她用無數的恨解釋自己對他們的心情。
這個晚上她發燒得更嚴重了,喉嚨像被迫吞下一盆滾燙熱湯,灼熱地疼痛著。
她頭痛欲裂,全身酸乏無力,女傭做好的晚餐在桌上漸漸冰冷,而她蜷在沙發上,無力地望著不斷旋轉的天花板,然後嘲笑地想著,等它們旋轉的速度像螺旋槳那樣快時,這屋子會不會帶領她,奔向宇宙的另一端?
宇宙彼端有什麼?有星星、有隕石,有寂寥與冷清,那裡沒有人類的喧嘩,最適合孤僻的雪後……
阿雪不回房睡,因為她怕鬼。阿敘不在,空洞的百坪公寓裡,所有的鬼通通集合到床底下了。所以,她寧願睡在沙發上,讓阿飛的尾巴時而輕拂著她的腳板,讓她接觸到一絲絲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