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頁 文 / 季巧
呵呵呵,她贏啦!
不過是兩罈酒,有必要樂得這麼猖狂嗎?長孫晉看著,幾乎失笑,深邃的俊眸又凝起了貪戀。
她的笑顏,明艷得像初夏的芍葯,他渴望能以最理所當然的身份來嬌寵這朵花兒,為她抹去種種艱困,讓她不必再承受任何憂悒和淚水。
但這時看她身旁沒半個人照應著,他不禁皺起了眉。
「你一個人來這山裡幹什麼?」他有些惱她如此孤身遊走山林間,萬一出事了怎麼辦?
「沒幹什麼,就隨便走走啊。」
他挑了挑眉,負手踱出茅廬。「準備回去了嗎?」仰望晦暗天色,他沈聲輕問。
「不。」她邁開蓮足,越過了眼前的挺拔身軀,背對著他,隨意揮了揮小手。「別忘了給我送酒啊!」
有機會再來敲詐他,嘿嘿。
沒走兩步,她纖臂驀地一緊,訝然回首,他寫滿嚴肅的神情瞬即映入瞳心。
「我陪你一道兒走。」
★★★
本欲獨享遊山之樂,如今卻多了個旁人跟著,容雲繃著小臉,嘔氣透了。
幾番回絕無效之後,她放棄推拒,任長孫晉跟個痛快,反正這夾山又不屬於她一人,把他當作不認識的路人就好。
「這種郊野之地也敢單獨而行,沒看過比你更帶種的女子。」
咬唇吞下心底突然膨脹的不快,她腳下更快,受不了他的碎語,也是想擺脫他老是貶抑自己的言辭。
「你忘了曾有人在此無端被殺害的事?哪天換你曝屍原野,瞧你喜姨——」
「夠了!」她停下腳步,忿忿轉身。「我就是不像你認識的那些名門閨秀安分,我就是愛野在外頭,我這樣犯著你了嗎?你幹麼處處針對我、還咒我死?我那麼礙著你大少爺的眼,你還跟來做什麼?」
莫名其妙的男人!害她耳根不清靜,連心也不安寧,氣死她了!
「有我陪伴是你的榮幸,氣什麼?」輕勾嘴角,他伸手撥掉驟然飄落她頭頂的竹葉,英挺的眉宇染上了笑意。
逗了老半天,她大小姐終於開金口理人了,不枉他一直跟在她身旁,還講了那麼多激人的廢話。
夾帶著一絲親暱的細心舉動惹得她雙頰嫣然,容雲有些不自在地別開臉,硬聲道:「少往自個兒臉上貼金,我上輩子肯定燒壞了香才認識你。」邁開步伐,她深深吸著滿林竹香,努力驅趕臉上的熱氣。
真……真是討厭的男人!一下損她為樂,一下又待她溫柔,他到底想怎樣?害她都不曉得該拿什麼面目來應付他了。
「彼此彼此。」他朗笑,健步追上那道嬌小的背影。「我沒拿你跟那些閨秀相比,別隨便扭曲我的話。」她自有她的獨特,沒必要跟那些淑女爭長短。
這麼說……他是真心掛慮她獨行的安危才硬跟過來?
「你愛野在外頭當然不會犯到我,那又與我無關,但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你該多愛惜自己,別出意外讓親人傷心。」她不顧惜他的擔憂,總該為家人著想吧?
緊接而來的詳盡澄清凍住了她唇畔的竊喜,也壓平了她才剛紛亂的心緒。她抿唇,冷冷道:「你果然變成娘兒們了。」
而後,隨他如何出言或挑釁或關切,她都不予理會,冰著一張嬌容,看也不看他。
她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她能對他期望什麼?希望他關心自己?她已經淪落到那種地步了?啊……真氣人!
她才不要像城裡那幫富貴千金,一得知他回來就鎮日蜂湧至「麟盛行」,硬跟楚楚串門子又死巴著他不放,她才沒那麼窩囊又不要臉!
兩人行至山腰,她戛然止步,凝眸望盡這片幽翠竹海,眼神若有所思。
「我等會兒要跟先人說話,你別吵。」
先人?
長孫晉面露詫異,但見她滿臉謹慎,只好乖乖閉嘴。
解決了身旁最大的麻煩,容雲稍微放鬆了心中緊張,安心讓他隨自己深入竹林,當她尋到了那塊已被草籐掩沒的石碑,她終於卸下心中的凝重,露出欣慰的淺笑。
捲起袖子,她上前清理茂密草籐,長孫晉見狀也過來幫忙。
她抬眸,看他專注於掃墓的嚴肅表情,心間泛現暖流。
儘管鎮日與他唇槍舌劍,他也不曾對自己說過半句好話,可她明瞭他待她……其實並不壞,每當她有需要時,他總是願意出力相助。
仔細一想,若他是存心欺負她,根本沒必要搶去雷亮。因此她相信,他是真心眷顧自己的名聲。
林間靜謐無聲,只有夏風吹動滿山竹叢的沙沙恬音,竹香隨風拂來,輕柔地包圍兩人,為他們摒開外頭的繁華喧鬧,將他們困在這小小的天地間。
打理乾淨後,她舉袖輕拭鬢旁薄汗,朱唇掀起了滿意的笑。
在她雙手合十,閉目虔誠之際,長孫晉不忘研究眼前並未雕上一字的灰白石碑。既是先人,又何以如此草率,僅立無名墓碑?
他鎖緊了眉峰,只覺此舉甚是鬼祟,彷彿墓中先人見不了光似的。
「先人是湯爺爺。」默禱完畢,她望進他不解的黑眸。「我從前有個姨兒是鳳陽人,她是湯爺爺的親戚,我小時候到鳳陽去玩,常蒙湯爺爺的照顧。」
「鳳陽的湯家……」瞇起眸,他沉吟須臾,猜問:「是東甌王湯和?」
容雲一怔。「你知道他?」
「當今唯一能得善終的開國功臣,誰不知道?」他漫開笑容。「這是東甌王的衣冠塚?」他記得湯和的墓地在曹山,也聽聞朱元璋為他所建的墓穴氣派非凡,絕不似眼前的簡陋。
「善終」二字狠狠衝擊著容雲心坎深處,她默然垂眸,忍住眸中酸澀,隱起所有悲愴,逼迫自己別再回憶湯爺爺臨終時的種種慘絕。
「湯爺爺待我很好。」她略過他的疑問,抬眸凝視面前墓碑,彷彿又看到了那個總愛開懷大笑的慈祥老人,她思念著,瀅眸溫柔如水。「那年他告老還鄉,我才六歲大,姨兒趁他府第修建落成後攜我進府道賀,他一見了我,歡喜得不得了,說我像極他么女小時候的模樣,之後我只要跟著姨兒去鳳陽都會住進他府裡。我最愛聽故事了,只要我吭聲,湯爺爺一定馬上跟我說故事。」
第三章圖報(2)
他聽著,不禁揚起溫暖笑顏。「說故事?那你定然知曉不少皇家秘聞了。」湯和乃朱元璋的幼時玩伴,兩人長大後一同披荊斬棘,共度不少時艱才換來今日極權成就,他會講的故事,想必不離從前戎兵苦戰的生涯。
「有些事,知道太多也不盡然是好的……」喃喃低語,她苦澀地笑,緬懷道:「湯爺爺是我至今見過最和藹謙虛的人,他對所有人,甚至是下人,也都是親親熱熱的,從不擺架子。」
長孫晉略一頷首。「我早耳聞東甌王人如其名,和氣恭順,對權位也毫不戀棧,他能順利避開皇帝那場殺戮,大抵也是深明急流勇退的道理吧!」他轉向她,揚起溫潤淺笑。「能受如此睿智的長輩之恩,你很有福氣。」
聞言,容雲力持微笑,眼眸深處藏著一抹痛楚。
「我是很有福氣啊,老天爺居然賜了這麼好的人來真心疼我……」語音至此,她已然哽咽,往事歷歷在目,她忘不掉湯爺爺那份比親爹還要疼寵的情誼。
漾起悲慟的淚瞳教他心一緊,伸出大掌,他握緊了她的小手,凝睇她強忍淚流的柔弱側顏,無言予她安慰的力量。
被牢牢扣在那樣溫厚的掌心,她的淚一下子決堤了。湯爺爺仙逝三年,本以為自己早已能冷靜面對,誰知還是這麼不堪一擊,至今仍放不下死別的哀痛。
「湯爺爺走的時候……跟我說抱歉,說他答應了要看我披上嫁衣,答應了倘若陳旭敢有待薄,他必定站出來替我出頭……」她掩唇低泣,縷縷嗚咽自指縫間傾洩,她痛得心口發窒。
當年的媒妁之言,建立在陳家能助堂弟躍進官場的利益之上,她不甘自己的幸福被人擺弄至此,但極力抗拒的下場就是遭受所有人的譴責,只有湯爺爺懂她的苦,無奈他不姓容,想幫她作主也無能為力,只能不斷安慰她,更承諾將來無論發生何事,即使連娘家都不認她了,絕對還有他和湯家的庇蔭。
那麼好的人,處處護著她、疼著她的長輩……她是無法再見了。
諦聽她哀傷的哭音,他心下一慟,按捺不住,上前張臂摟住了她。
「如此說來,東甌王算是你的親人了。」輕拍她不住打顫的纖背,他眼底湧現憐愛。「他在你心裡有多重要,你就得有多堅強,才不負他臨終仍惦念你將來的那份心意。」沈聲勸勉,他不忍她這般傷心。
這下他終於知道她訂了親事後的那陣子,為何常往她姨兒的故鄉跑,原來是為了探望湯和。
當時,他還以為她是為了躲開容昊為他和大哥設的餞別宴才走得那麼遠。
若是知曉她遭受那樣的傷痛,他必然——思緒一頓,他不由苦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