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文 / 季巧
醇厚低沉的嗓音敲動著她的脈搏,逼使她正視他的問題,被他溫熱的氣息密密環繞,她臉紅起來,有絲被看透心思的困窘,慌亂垂目,她首次在人前表現得如此失措。
「有見著長孫二爺嗎?容爺在找他……」
遠遠傳來的人聲震回他倆的心神,長孫晉聞聲隨即規矩地站直了身,她瞪他一眼,立即躲回艙房。
關上艙門,她奔回案桌重拾帳本,素指不經意畫過臉頰,豈料指下燙得驚人。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兩人不過是有些靠近地說話,她有必要緊張又羞赧成這樣嗎?反應會不會太大了呀?!心跳快得好似干了私會情郎的壞事……
情郎?
莫名其妙的字眼浮現心頭,瞬間更是讓她掩面低吟。
喔……她好懊惱!
★★★
夜色漸深,江船的繁忙才告落幕,另一波喧囂便已升起。
靡靡樂音自花船飄揚於夜風中,偌大的艙廳瀰漫著香氣,yim靡而魅惑人心,樂師撫琴弄弦,花娘笑靨如桃,滿室歡鬧笑語不絕於耳。
登上花船,容雲才踏上甲板,酒色之氣隨即迎風撲來,把人薰得連連皺眉。
「容小姐來了?」
步進艙廳,她立即聽見鴇娘的叫聲,她挑眉,晃晃手上的包袱。「你的東西。」
「你喜姨可真按時,回去得替我謝謝她啊!」鴇娘媚笑著,上前接過包袱。
容雲報以微笑。三年來,喜姨都為這裡的花娘縫製襴裙、賺取銀錢,她還得感激鴇娘,畢竟實在沒多少人肯跟他們家扯上關係。
「你等會兒,我這就去拿銀子來。」說罷,鴇娘離開了艙廳。
等候間,容雲環視四周,華麗奢靡的景物盡入眼簾。不管世間如何動盪,這處總是一片歌舞昇平。
瀅瀅目光從樂師身上移至艙門,這時,一個跨門而入的高大身軀讓她一怔,隨之冒起的緋紅燙上臉頰,也燙上她心扉,倉皇無措間,她有絲僵硬地轉過身。
你擔心我待在燕王宮會有危險?
再次憶起盤旋心間好幾天的問句,她臉紅著,想強硬駁斥:鬼才擔心你!卻心虛到渾身乏力,連在心底小聲倔強的力氣都討不著。
真糟糕,她到底是怎麼了?
那陣詭異的懊惱再度襲來,她只好要自己專心等候鴇娘歸來,別理會那個亂她思緒的男人。
然而,與她打了照面的長孫晉,甫見她這般視而不見的態度,不禁擰緊眉峰,眸中淨是不快。
「你怎會在這兒?」迅速步至她跟前,他嗓音冷沈,俊臉佈滿不悅。沒想到她會這樣裝作不認識他,更沒想到她會獨自來到這不是女子該來的地方。
質問似的口氣讓她又是一怔,偏過螓首,他滿顏陰霾令她不解蹙眉。「與你何干?」奇怪了,她在這兒礙著他了?
冷冷四字輕易叫他語塞,片刻,歸來的鴇娘把銀子交到了容雲手上,他在旁看著,神色凜冽。
「你居然淪落到跟花船人打交道了?」
第二章匿意(2)
才踏出艙廳便聽見那摻著譏刺的輕蔑之音,她轉首,瞪眼道:「你是娘兒們嗎?這麼好管閒事!」怎麼?諷刺她家風光不再了嗎?過往的關係,使她不得不如此揣度他的心思,也因為自卑,她比從前更加武裝自己。
她能忍受旁人的指指點點,偏偏就是耐不住他的一言半語,想把他當成路人看待,卻又忍不住在意他對自己的想法和態度,不斷受他影響。
對此,她又急又惱,不僅拿他沒辦法,更無力扭轉自己對他的在乎。
瞅著她眼裡抑壓的火光,他撇唇。「擔不起就別擔了,再這麼下去,你的那些船夫遲早餓死。」刻薄的言辭藏匿著難以察覺的關切,看到她竟然得靠花船的人才能過活,他心口窒悶極了。
現在的「隆容」已是苟延殘喘,這是鐵一般的事實,容家在揚子江根本待不下去了,他不懂她究竟在堅持些什麼,鎮日把自己累得半死,值得嗎?
「我的家事需要你管嗎?」滿目怒潮掩蓋了她內心逐漸崩裂的脆弱,她氣得想出拳打掉那些話語,卻又沮喪得提不起任何力氣,只因他所言非虛。
「我從沒見過哪家正經的閨女會出入此地!若非容家曾有恩於長孫家,你認為我有必要跟你廢話那麼多?我是——」
「你以為容易嗎?!」她終於受不住他的一再數落,紅了眼眶,掏出荷包就往他身上一陣亂砸。「我不擔誰來擔?你管我跟什麼人打交道了?要把一船人關照清楚,容易嗎?你以為容易嗎?!」她發洩似地邊吼邊打,心一酸,哭了。
連累船夫受苦她也是千般不願,可有什麼辦法?自「隆容」出事以來,她一直安分守紀、隔絕官非,為容家委曲求全,拚了命也要跟別人爭個頭崩額裂,她只想抓緊「隆容」,絕不輕言放棄祖先留下來的基業……她這樣錯了嗎?她這樣就礙著他的眼了嗎?他憑什麼批判她的作為?
她突來的失控教他愣住,她悲傷而疲乏的淚顏更深深震住了他,沒有絲毫抵抗,他忍受著皮肉之痛,隨她打個痛快,知道這回是自己理虧了。
以為她從不為容家的事難堪,他早該料到,一個女子力持家業得面臨多大的辛酸艱困……他錯了,錯得過分!
「容小姐,要回去了嗎?」
船家的叫喚從背後傳來,容雲知道是渡船來了,哽咽著收起荷包,她舉起袖,胡亂擦乾了淚痕便馬上掉頭離開,不想再跟他牽扯下去。
登上渡船,她不理同船人的異樣目光,逕自把臉埋在雙膝間,咬牙調理情緒。
她狼狽,也懊悔,怎地在他面前掉淚了?這個男人,就是存心要她難看……
上回還真以為他關心自己身子看起來太虛,為此心思蠢動,想他真的變了,變得如同喜姨說的那樣待她好,誰知……聽他對她說得有多刻薄?她真是想太多了……
他沒變,真是跟以前一樣討厭才對!
她心情糟透,然而,佇足花船上的男人也好不到哪兒去。
繃著俊臉,長孫晉目送小渡船緩緩退出自己的視線,眺望那抱膝而坐的軟弱身影,他黝黑的深眸凝起了落寞,心坎有微妙的酸澀。
在此之前,他從未看見過她哭泣的模樣。
他幾乎不敢想像剛強如她,平日是如何狠狠壓下這麼多的憂傷,即使難堪焚心也得對人強顏歡笑,竭力守住搖搖欲倒的家業。
夜色更濃,男人的調笑聲、女人的嬌軟音繼續從艙廳蔓延至外邊,充斥滿船的欣悅喧鬧,卻撫不平他混亂的心緒,教他再也無心入艙談任何生意了。
★★★
晨光熹微,窗外宛轉鳥啼讓長孫楚在鏡前露出了淺笑,玉手挪過杏兒新采的白玉蘭輕輕把玩,待她沾了十指芬芳,杏兒也為她梳妝完畢了,便步出閨房。
鳥語花香的美好清晨教人心曠神怡,她來到大廳,便見二哥早早端坐座上。
「二哥,早呀!」神采奕奕地高聲請安,她步履趨前,卻發現他臉色不對勁。
「楚楚。」抬眸看了妹子一眼,長孫晉比比身旁的位子。「先坐下。」
「是。」她乖乖坐下,學他一樣正襟危坐,靈眸往旁瞄了瞄,曉得這會兒大事臨頭了……
「你知道容家家境有困難的事嗎?」
她一愣,頷首。「知道。」全鎮江的人都知道吧?
「那你為何不扶他們一把?」按捺即將爆發的怒火,長孫晉冷冷斜睨身旁詫然的妹子。「我每回捎信都千叮萬囑的話,你都看到哪裡去?」
「我有看啊!」迎視他寒峻的眸光,長孫楚挺直背,俏臉無辜。「就容家有恩於咱們家,所以一定得好好關照著容家,不管他們家有何困難都得盡力協助。」她俐落背誦出那些千篇一律的信箋內容,才不想被冠上渺視兄長叮囑的罪名。
「你曉得容雲跟花船人做生意的事嗎?」
「曉得呀!」
沒半點心虛,她還敢回得這麼爽快?
整張俊臉倏間黑了,他沉不住氣。「容雲一個女子夜訪花船成何體統?她手頭不便到此地步,你到底幫她幫到哪兒去?」只要憶及昨夜於花船碰見容雲的情況,他心裡就惱極了,也煩透了。
真切目睹她的落魄,他慍怒到口不擇言,可她委屈地哭了,悲憤地駁斥自己的無理指責,他幾乎呼吸不過來……
原來做了那麼多,她還是沒如他所願的安好——這個認知,令他惱得幾乎就要失控責備妹子的怠忽。
長孫楚沒被他鐵青的神色嚇著,嬌軀反倒慵懶地挨著椅子,托起香腮,懶懶道:「每回雲姊過來串門子,我都給她敷我的桃花紅膚膏,還請她吃燕窩、呷棗茶,滋補的呢,我一直在幫她啊,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這算哪門子的幫忙?!
他擰緊劍眉,轟然開罵。「容家有困難你給她敷什麼紅膚膏?你就不會拿點實在的東西給她嗎?你的腦袋都裝著這些無謂事嗎?!」他真是所托非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