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文 / 簡單艾
從大納言手上接過卷軸的大女官,熟練地將之攤開平置於桌案上,細長的鳳眼半斂著,淡點胭脂的唇輕抿著,她靜靜站立一旁,不催促、不急躁,只是候著、等著。
咬了下唇,深吸口氣,萬十八鼓起勇氣褪去了身上僅存的衣裳,一絲不掛地立於大女官面前。
「可以了。」萬十八的聲音有些飄搖。
第6章(2)
聞言抬眸的大女官端莊面容上多了分謹慎與嚴厲。
她先將大納言從頭至尾仔仔細細地瞧過一遍,而後又繞著她的身看了一圈。
「請大納言將頭髮撩起。」她站於大納言身後,看著大納言撩起長髮後露出的頸項與耳根,而後回至桌案前提筆寫下「無黑子,目波鮮澄,朱口皓齒,修耳懸鼻,輔靨頤頷,位置均適。」
而後大女官取來量尺由肩廣、指長、掌寬、足長……等等,一一度量與記載,無一遺漏,無一造假。
自懂事以來,萬十八的身子便不曾讓任何人瞧過。
雖一再告訴自己同為女人無須害臊,但那消退不了的紅暈與燒熱仍是爬上了她的頰,乃至於最後幾項更私密的觸檢時,她已羞得連呼吸都困難了。
「可以了。」大女官這一句可以了,讓萬十八喘了口氣。「大納言著衣後,請於花廳稍候。」語畢,福了身又回至桌案前提筆書寫。
抓起衣裳,萬十八紅著臉、低下頭欲將衣衫穿上,卻瞧見自己羞赧的紅暈竟從面頰染至頸項、胸口,甚至蔓延至僨起的豐盈上……
如此可好?萬十八有些懊惱,有些自責。
她理該更鎮靜、更平心靜氣、更落落大方,如此羞窘的模樣,怕是要讓大女官見笑了。
「十八失態了。」理好衣裳後,萬十八道歉著。
「大納言乃未出閣閨女,此乃人之常情,無須掛懷。」放下筆,大女官小心翼翼地捲起卷軸交還大納言。
接過卷軸,萬十八握卷的手緊了緊。「接下來還需勞煩大女官。」
「此乃下官職責所在,不言辛勞。」
點點頭,萬十八不再多言,她讓堂紅替她罩上斗篷,如同來時一般包得一身黑。「告辭了。」
「大納言慢走。」她陪著大納言步出花廳。
前腳甫跨出門檻,萬十八突然轉過身來。「大女官,今晚之事……」
「下官必守口如瓶。」待在宮裡多年,她深切明白言所該言、噤所該噤乃保身之道。
柔柔一笑,萬十八信了她。
戴上斗帽,她刻意壓低了下巴,藏於斗帽下那巴掌大的臉蛋幾乎無人能瞧見。
跨出步伐,她與堂紅一同離開,與來時一般悄然無聲,不讓任何人發覺。
包括皇上在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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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執意要臣選妃?」
望著急急向他追來、不顧君臣之禮攔下他的大納言,皇上眼中閃過的先是微怔的詫異,而後是理當如此的釋懷。
此時,帶著疏離與冷淡神情,臉上不見一絲笑容的她,他懂;幾乎抿成一直線、將氣怒攔在兩片唇瓣中的她,他懂;握得死緊而使指關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與打顫的她,他懂。
關於她的一切他都懂,就因如此,他才會下了那道旨。
「大納言怒氣沖沖而來,莫非是想抗旨?」多日不見,他更加思念她了。
一接獲聖旨便往他這兒衝來的她,身子可好些了?
深知她性子的他,還為此刻延緩了下旨之日,刻意讓她能安心地多養病幾日,即使只是多幾個時辰,他也會盡其所能地為她保留。
可惜,就算他的好意奏效了,此時也全讓他的旨意給毀了。
眼前的她,雖極力隱忍著怒氣,仍是控制不了到口的怨氣;雖讓怒火暈紅了她蒼白的臉,仍是難以遮掩她眼下的青影。
他想,倘若他非當今皇上,他的大納言恐怕早已氣得拳腳相向了。
「臣無法擔此重任。」她並不想抗旨,只是不願意接旨。「臣無挑選女人的眼光。」
「大納言無須擔責,只需挑選出適合朕的女人即可。」
說得倒是簡單!萬十八氣惱地揚起了眉。「何謂適合皇上的女人?」她的問話直接且無禮,被皇上氣昏頭的她已顧不得禮儀。
「深知朕的大納言,不該不清楚。」皇上推得乾淨。
他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何種女人,也清楚適合自已的是怎樣的女人,但他卻不能對她明說。
朕想要妳。
朕只要妳。
如此簡單兩句話、八個字,卻如同千斤重的石壓在他心口上,讓他喘不過氣來。
萬十八讓皇上堵得啞口。
長年伴於皇上身邊的她是該知曉皇上喜好,深為諫臣的她是該擁有識人之能。
放眼望去,能為皇上代勞選妃者,非她莫屬,但她不願啊!
她不願依皇上喜好挑選出適合皇上的女人,也不願眼睜睜看著她千挑萬選後看中的女人獲得皇上寵愛。
她雖是大納言,卻也是女人。
既身為女人,便會嫉妒、會吃醋,無關胸襟度量,也無關公平正義。
她,只是個深愛皇上的女人而已,皇上錯看她了。
「皇上是在為難臣吧?」語氣一變,萬十八臉上的苦笑令人心疼。「對皇上而言,臣是什麼?」
「是朕倚重的大納言。」皇上脫口而出之詞讓萬十八難過得呼吸一窒。
雖早料到皇上會這麼說,但當親耳聽見,心仍舊痛了一下。
她,想多了。
原以為向皇上表明心意的她,一切會有所不同;原以為已知曉她心意的皇上,會讓她與其他女子公平競爭,豈知……
她帶著光彩的眸色黯淡了。
早知如此,還不如那日與馬車一同墜亡,一了百了。
那麼,她便只會記著皇上震驚的眸、無措的言詞、猛烈的心跳以及她偷得的醉人之吻,而非落得此時這心如刀割之局。
「皇上倚重的大納言?」她自嘲一笑,說話的語調輕之又輕,幾乎無法讓人聽聞。「人心,果真是善變難測。」她握著聖旨的手緊了又緊。「以往,聽見皇上對臣說這話時,臣總會欣喜若狂、沾沾自喜。如今,同樣一句話,臣聽來卻只覺刺耳而已。」
「妳……」她愁苦的模樣讓皇上擰痛了心,卻說不出一句安慰之語。
「皇上就當臣病體未癒,胡言亂語吧。」轉過身,她偷偷抹去眼角的淚。「皇上的旨意,臣不敢不從,但有些事得請皇上應允才行。」再回過身時,她臉上掛著的笑容比哭還難看。
皇上看著她故作堅強的臉龐,等著。
「三個月後臣才能替皇上選出妃子。」她需要一些時日好讓自己想清楚,也替皇上想清楚。
「可以。」要她選妃的原因之一也是想保她幾個月的安全無虞。這點,也只有堂玄知曉。
「三個月內臣不上朝、不議事、只辦選妃一事。」屆時的她恐已心力交瘁。
「可以。」
「不論臣選中哪家的閨女,皇上皆概括承受。」最後,她的眸直直地盯著皇上不放。
「當然。」他說過,他相信、也接受她所做的任何決定。
收拾起紛亂的心思,朝後退開一步,萬十八端起手中聖旨,淡然開口:「臣,謹遵聖旨。」
臣,謹遵聖旨。
兩個多月來,皇上心中不斷縈繞著的總是他與大納言交談的最後一句話。
每思及這句話一回,他的心便傷一回、疼一回,卻又莫可奈何。
大納言要他給她三個月的期限,他給了;而這段時日中他最常做之事竟是對著窗邊擺放的蓮花望得出神。
那已非大納言所送之花,卻也是大納言所送之花。為仿真花而做的假花,出自工匠巧手,幾可亂真。
身為一國之君,位高權重,坐擁榮華富貴,看似無物不可得,卻只有他自己清楚事實並非如此。
他想得到的不曾得到,想擁有的也不敢擁有。有時,他甚至厭惡自己的身份、厭惡自己的地位,厭惡週遭的危機四伏、虎視眈眈,也厭惡長伴的孤寂空虛、寂寞難耐。
這蓮花是他想擁有之物,因而他想盡辦法讓它變成可保有之物。
他想保有的從來不是蓮花那纖白傲然的美姿,而是送花者之心意。
她的心意,他懂,卻不索求也不爭求,只是靜靜地守著、護著,在一旁望著、想著。
他愛她,卻不敢擁有她。
深怕一旦擁她入懷只會傷了她、累了她,甚至害了她。這便是他的躊躇與悲哀。
但他真愛她啊!
初見她時,他好奇她的人、她的身份;識得她時,他驚訝於她的聰明、她的慧黠;懂得她時,他震懾於她的擇善固執、她的善體人意。
如此不同的她攫住了他的目光與他的心,因而開始招惹她。
起初的招惹是試探、是挑釁,而後是刻意的為難與任性,最終竟是捨不得放開她的寵溺。
為何如此?夜深人靜之際,他總會問著自己。
儘管多年來他已為自己找過千百個理由,卻無一能說服為她傾倒的心。
「朕該拿妳如何是好?」修長的指撫過如同她臉頰般的柔細花瓣,他問得無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