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文 / 雷恩那
她定定望著枕上那張憔悴瘦削的臉,望了許久,輕聲呢喃道:「小姐,不會有事的……該還的東西,阿實會老老實實還清……」
有人進了雅軒,撩開門簾走入。
來的人是在居落內做事的大娘。
「阿實啊,灶房那兒幫你留了幾碟菜,還有一大碗你最愛的打滷麵,快去吃,這兒有大娘照看著,不會有事的。」
「嗯,謝謝大娘。」她眨眨眼,盯掉熱氣,咧出好大笑顏。
小姐返家,「松濤居」是的眾人自是欣喜萬分,卻也為小姐的病擔上心。
然而樊香實是知道的,居落裡的人僅單純以為封無涯之所以送小姐回來,是為了向公子求醫,卻不知公子若要下手醫治,非用上她樊香實不可。
非她不可。
揉揉仍發熱的眼,她一骨碌躍起,來深吸了口氣打起精神。
「大娘,不成了,聽到打滷麵,我肚子要打響鼓嘍!」
「快去快去!能吃就是福啊!吃飽些,把自個兒養壯些才是道理。」一歎。「可別像小姐這樣,唉唉,本來不都養得好好的,哪知離開兩年多,回來就成這模樣,不教人活活心疼死嗎?」
她沒接話,只淡淡勾唇。
此時撩開簾子正要走出,恰與踏進雅軒的封無涯打了照面,對方手裡端著一碗冒熱氣的湯藥,剛嶺面龐冒出許多青青鬍髭。
見到她,他雙目微凜,樊香實倒坦然了,對著他淡淡又笑。
「我幫小姐擦過澡,換上乾淨衣物……對了,新的臉盆水也已換上。」低聲交代後,她不等他回應,人已掠過他面前往外走。
誰知一踏出雅軒外的廊道,那人便等在那裡。
淡青衫色一直是她眼中最悠然、最可心的一抹。
她從不知自己會如此依戀他,光想著往後不見他身影,她便五臟六腑俱痛,像生生往心魂上劃下一刀。
他負手靜佇,眼神又是那種湖山漠漠之色,淡然且深遠,讓人探不著底。
可,無所謂了。
那些當知與不當知的底細,她已然知曉。
公子默然無語,不妨由她開這個口。
他和她總得好好談過,談過後,她想,她當能釋懷。
徐步走到陸芳遠面前,她揚睫瞧他,略靦腆一笑。
他和她向來是極有默契的,即便她在他眼裡僅是一個「玩竟兒」,她眉眼一動,他已知其意,遂緩緩跟上她的腳步,走出「煙籠翠微軒」,走上那百來階的石梯,在這天際將暗未暗之時,穿過那片雲杉林,來到「夜合蕩」。
她走進那座六角亭台,此時六面細竹簾皆高高收束,登高臨下,能望見遠處的山巒與浮雲,而另一邊則是煙氳輕漫的溫泉群。夜合未發,但不知是她想像得太深,抑或真有花開,爽冽的清風拂來,真也挾帶那迷人馨香。
她轉過身,靜靜面對他。
明明如此熟悉,此刻面對面相視,竟詭譎地生出陌路之感。
她一笑,晃了晃腦袋瓜,許多話梗在胸臆,是到了該問清的時候。
「怎麼辦好呢?公子這樣瞧阿實,實在讓人難以生恨。」
尾隨她一路過來的陸芳遠一張俊顏依舊不生波浪。
面無表情最是無情,可真要說,他的那雙眼仁兒黑黝黝、深幽幽,似無情無緒,又似攏著太多東西,只是她已無力去分辨。
「公子跟阿實談談,好嗎?」她語帶請求。
他深深看她許久,薄唇終是一掀,嗓音幽沉。「想談什麼?」
她咧嘴一笑。「談你我之間早該談開的事。」
見他抿唇不語,她撓撓臉,不禁低下頭,片刻才又重拾話語。
「公子,瞧小姐那模樣,其實已到命懸一線的地步了,是嗎?」
陸芳遠微微頷首,抿抿唇終於出聲。「殷氏一脈皆難活過而立之年,倘是懷上身孕,結果更糟,而菱歌還小產了,氣血雙虧,要活不易。」
「公子會讓她活著的。」她忽而道,肩稍輕動,卻未抬頭,軟潤的嘴角一直翹翹的,彷彿心裡帶喜,再難、再嚴酷的困局都成風花雪且。
沒聽到男人駁斥她的言語,這亦在她預料當中,要小姐活,唯樊香實死。
她會死吧?畢竟,他們要的是她的心頭血。
喉兒微燥,她嚥了咽,悄悄深吸口氣,道:「公子,封無涯那晚說,阿實是個『藥器』,拿來養藥用的,他還說,那藥就養在我心頭……」略頓,她慢吞吞揚睫,有點小苦惱般瞅著,他苦笑。「公子……那幾隻小鹿是否受我拖累了?其實我身強體壯,根本不需鹿血補身,之所以飲那些鹿血,是為了滋養當年那方『血鹿胎』凝在我心頭的那一點點寶血……」
陸芳遠五官沉靜,氣息亦靜。
樊香實知他默認了,晃晃腦袋瓜又是笑。
「你該早些告知我的,公子什麼都不說,害阿實每個月喝那鹿血喝得兩眼汪汪,心不甘情不願。要是知心頭養著那麼寶貝的東西,我會練氣練得更認真些,把心頭血養得漂亮又飽滿。」
「你不怨我?」他忽問,語氣持平。
她眸珠思索般溜轉了圈,唇上的軟弧淡淡。
「怨啊。怎不怨呢?既怨又恨,恨得牙癢癢,唔……按理說,似乎應該要有這樣的感覺才是,可嘴上這麼說,也這麼告訴自己,真要身體力行,又有點兒不知該怎麼怨、該如何恨……唉唉,怎麼辦?我連這事都做不好,真頭疼。」說著,她舉起小拳頭敲了敲額角,彷彿極是苦隨。
突然間,像似她手勁太重,她一聲呼疼,揉著額頭,眼淚便跟著湧出。
淚水越掉越多,擦都來不及擦。
她都拚命要自己別哭了,但依舊哭得像個絲毫不能忍痛的三歲小娃。
「我……嗚嗚……我沒有怕……我才不是怕……心頭血就心頭血,小姐需要這味子救命藥引,那就來取啊!我不怕,該還的我一定還清……那年那這雪崩……嗚,反正早該命絕了,這條命到底是檢回來的,我、我多活好些年呢,有啥好不甘心……可是……可是公子很壞啊……真的很壞、很壞、很壞……你怎麼可以這樣?大壞蛋……大壞蛋——嗚嗚……」下一瞬,她被拉進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懷抱,微顫的身子被牢牢抱住。
她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揪緊青衫,一直往他胸前淌淚。
抱住她的人就如以往那樣輕撫她的背、她的發,很疼很疼她似的。
他用下顎溫柔地摩挲她發頂,好聞的氣息包圍她,然後有無數輕吻落下,憐愛般落在她濕漉漉的腮畔和紅通通的耳際。
他俯下頭,側臉吮住她的小嘴。
她到底抵杭不了他的男色,嗚嗚咽咽,還是讓他的舌鑽了空,在她檀口中肆虐,將她徹徹底底吻了個遍。
咄!
驀地一響,乾淨利落,微震耳鼓。
於是,她左胸劇痛!
那痛來得太突然,直直狠扎進去!
她驚駭瞠眸,齒關不禁一咬,死死咬著他下唇,口中立時嘗到血氣。
他的臉離她好近、好近,長目幽深,一瞬也不瞬地凝住她。
她搜尋他面龐五官,什麼也看不出,只有墨羽般的長睫微微顫著,只有兩丸千年古井般的眼仁映照出她苦笑模樣。
她鬆了齒,放開他的唇,眸光緩緩往下挪移,就見左胸上刺入一根鋼針。
她認得那根娃兒小指般粗細的鋼針,那是他黏身藏於袖內的兵器,比刀利落,比劍靈動,那年在厚厚雪層底下,他曾用那根鋼針救過他們倆。
所以,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嗎?
「這樣很好……有始有終……挺好……」她極想笑,真的。自從前天夜裡弄懂了一些事之後,她總想笑。
雙膝一軟,身軀如斷線傀儡,她倒進他臂彎裡。
他唇傷似乎頗嚴重,一絲鮮血淌至顎下,她顫顫抬手觸摸他的頰、他的顎,抹掉那縷血紅……不知是否她觸覺出了問題,竟覺他臉膚一下子變得好冰,方纔還熱燙不已,現下卻發涼一片。
望著,她掀著唇,每個字都牽扯了那抹劇痛,卻執意要問。
「公子……我……我想知道,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是真心的……不是騙我、蒙我,是真心的那種……有沒有……有沒有……」她眼神渙散,等不到她要的答覆,一股兇猛的力量抽走她的神魂,讓她意識跌得非常之深。
她暈厥過去。
男人橫抱她,朝煉丹房疾馳。
他神色平靜,近乎無情,然而心長在他身上,疼了痛了,滯悶著、難受著,全是如人飲水,只有自己清楚。
第章()
一股溫熱從胸中抽離,那裡血與氣,那裡她的,卻是人家借她心房養成的。
她下意識提氣想挽留那注血氣,但溫熱終失,她氣洩神散。
到頭來,還是虛空一場。
竟是虛空一聲……
她在虛空中找到自己,似夢境又非夢境,她不管,直朝前奮力而行。
「你走開,不要跟來!」
樊香實回頭對那青衫男子揚聲嚷嚷,霧太濃,濕氣沉重,她的衫擺與鞋子彷彿濕透,每踏出一步都覺黏滯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