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文 / 季可薔
辛至煥痛著,痛的不是受傷的鼻樑或嘴角,而是胸口,纏結著一股難言的酸楚。
「惡~~」
辛灼的酸液忽的湧上喉嚨,他彎身,嗆咳著,吐出一團粘稠的穢物。
他真的喝醉了,醉得做出不該做得事,傷了不該傷的人……
「你沒事吧?這給你。」她見他嘔吐,竟還過來拍撫他背脊,遞給他一疊面紙。
他不敢相信,愕然回望她。
她看著他狼狽的臉龐,幽幽歎息,主動抽出一張面紙,替他擦拭疼痛的嘴角。「又是血,又是這些髒東西,你知道你現在看起來很糟嗎?」
他看起來很糟?這是對他的關懷嗎?在他惡劣地搗亂她的人生後,她仍願意對他付出關心?
辛至煥心弦急驟顫動,怔怔地望著她,像個失去自我意志的傻瓜。
她睇著他迷濛的眼,深深地,像要望進他眼潭最深處,良久,又是一聲一聲意味深長的歎息。
「你喝醉了,走吧,我們回家。」
***
宿醉的感覺真難受。
隔天早上,辛至煥醒來,只覺得太陽穴附近血脈搏動,像有個人拉著根鋼弦來回刮扯,疼痛不堪。
不該喝那麼多酒的,更笨的是,不該混著酒喝,昨夜他為了在一干老同學勉強逞強,連干了好幾杯威士忌混啤酒製成的「深水炸彈」。這下果然把自己炸得頭疼欲裂了。
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辛至煥微踉地下床,扶著頭,走兩步停一步,搖搖晃晃地來到客廳,看見正在做瑜伽的齊菲菲,悚然一驚。
對了,他怎麼忘了?昨晚他闖下大禍,重重傷了她的心。
他該如何是好?
辛至煥倚著吧檯站著,不知所措,想喚她,道聲早安,卻又覺得自己似乎沒有資格打擾她。
「你醒啦?」反倒是她瞥見他,先跟他打招呼。「吧檯上有一杯解酒的果汁,喝了吧!」
解酒果汁?
他愣了愣,視線一轉,果然看見一杯果汁,暗紅色的液體,陰沉得很奇怪。
「這什麼?」他端起杯子一嗅,刺鼻的味道令他急急撇過頭。「是我最討厭的番茄?」
「沒錯,就是你最討厭的番茄。」她盤腿坐在地,眼簾半閉,似笑非笑。「我還加了點萊姆,你多喝點,對治療宿醉很有效。」
他蹙眉。「你是故意的吧?」明知他最恨番茄,卻偏偏調了這種醒酒飲料,他相信一定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我聽說蜂蜜檸檬水也能解酒?」
「沒錯,可是家裡沒有蜂蜜了,只有番茄。」她淡淡地解釋。
才怪!她是故意惡整他的。他控訴地瞪她。
「快喝,喝完才能吃早餐。」她輕淡的揚嗓,不疾不徐的語氣卻隱含一股命令的威嚴。
他眨眨眼想抗議,但憶起自己昨夜鑄下的錯事,又自覺理虧,只得捏著鼻子,分成幾次,將難喝的飲料硬吞下去。
喝畢,打了個噁心的嗝,好想吐。
她正好做完瑜伽,一面拿起運動毛巾擦汗,一面將無線話筒遞給他。
「剛你媽打電話來,要你回電。」
「我媽打來?」辛至煥愕然接過電話筒。「她說什麼?她怎會知道我在這裡?」
「是我告訴她的。」她冷冷睇他。「你回台灣,居然都沒跟爸媽說一聲,他們很生氣。」
「那是因為——」他啞然。若是讓那對愛管閒事的父母知曉他在台灣,而且還賴在她家,肯定會在他耳邊嘮叨不停,他別想清靜度日了。
「我已經幫你跟他們解釋,你因為工作忙,還沒時間回去,但他們知道你現在住我這邊,對我們的關係很好奇。」
「好奇什麼?」
她送他一枚白眼,眼神寫明廢話兩個字。
「當然是以為我們關係變好了。」她輕哼。「這六年來,我們一直分居兩地,他們老早就知道不對勁了,也料到我們遲早會離婚,可你這次回來,卻是住在我這兒,他們當然會覺得奇怪,也抱著不切實際的期待。」
不切實際嗎?辛至煥澀澀的咀嚼這番話。
「所以我想,你最好跟他們說清楚,免得老人家誤會。」她叮嚀。
「知道了。」他撇撇嘴,懊惱又無奈,不情願地按下回撥鍵。
鈴聲兩響,對方立刻接起。
「是我。」
「死小子!你總算記得打電話回家了!」接電話的不是辛媽媽,而是辛爸爸,一聽見兒子的嗓音,立即爆出粗吼。「你怎麼回事?剛你媽打電話給菲菲,才知道你兩個禮拜前就回台灣了,既然回來了怎麼都不跟爸媽說一聲?!」
好吵。
辛至煥稍稍移開話筒,緩和一下父親如雷的音量,他的頭好痛,禁不起這樣的高分貝。
「老爸,我宿醉,你說話可以小聲點嗎?菲菲不是幫我解釋過了?上頭是派我來台灣成立分公司的,為了處理這些事,我很忙,沒空回家。」
「你這只是借口!沒空?撥個一、兩天回來看看你老爸老媽,很難嗎?虧我們把你拉拔這麼大了,供你唸書供你吃穿,結果看看你這不孝子是怎麼報答我們的?」辛爸爸完全不買他的帳,照樣咆哮。
饒了他吧!辛至煥深深呼吸,伸手揉太陽穴。「好好好,我知道了,過兩天我就回去好嗎?」
「你回來幹什麼?要來就連你老婆一起帶回家來!」
要他帶菲菲回去?辛至煥愕然。「可是她……她在台北這邊也很忙,你知道吧?她最近又要開一間新餐廳,應該沒空回去。」
「我聽你在放屁!」辛爸爸很不客氣地嗆兒子。「菲菲再怎麼忙,每個月都會回來探望我們兩個老人家,哪像你這麼不孝?一出國像搞丟一樣,回來算我們撿到!」
吼,他這個做兒子的形象有這麼糟嗎?
「老爸,你聽我說——」
「總之你把菲菲給我一起帶回家就對了!就這樣,不說了,再見!」辛爸爸沒給他解釋的機會,很乾脆地掛電話。
留下辛至煥傻傻執著話筒,愣在原地。
齊菲菲察覺他神色不對勁,揚聲問:「是爸嗎?他說什麼?」
他歎氣。「他要我回家一趟,而且一定要帶你一起去。」
「好啊。」
「什麼?」
「這兩天我比較有空,剛好也正想回去看看他們。」
「你真的願意跟我一起回去?」他難以置信。
她蹙眉。「你是不是誤會什麼了?我回去,並不是為了你,而是爸媽算是我公公婆婆,這些年來他們一直很照顧我,我去看他們也是應該的。」
「嗯。」他悵然,感到一陣淡淡的失落。也對,他在想什麼?她當然不可能是為了他而陪他回家。
「我要做早餐了,你想吃什麼?」齊菲菲不理會他惆悵的反應,逕自走進廚房,取下咖啡罐,準備煮一壺濃濃德爾咖啡。
辛至煥看著她纖柔的倩影,忽然覺得自己欠她很多,這六年來,他遠走國外,家裡的兩老等於是由她負起盡孝的責任,加上五年前她母親去世時,當時人在歐洲出差的他,連出殯都沒來得及趕回來相送。
當時,她是怎麼獨自撐過那段最痛苦的時期呢?
他很想問,卻也明白她肯定不會對他說。他們的感情並未好到可以互相吐露心事。
「你想吃什麼?」她又問一遍。
「都可以。」他扯唇笑笑。「只要你做的,我都吃。」
這回答讓她震了震,羽睫翩揚,微微迷惑地睇向他。
千言萬語,都在這一眼相凝。
***
第4章(2)
她該拿這男人怎麼辦才好?
清風徐徐的黃昏,彩霞滿天,齊菲菲與辛至煥彎下身,在辛媽媽細心呵護的菜田里摘菜,她悄悄看著認真拔蘿蔔的他,心弦不禁牽扯。
從他強勢回歸的那一刻,站在她面前,用那種囂張跋扈的姿態睥睨她,她便知曉,他這次回台灣,是為了懲罰她。
定下遊戲規則,說要照他的規矩來玩,她得先幫助他當上總經理,他才願意與她離婚。當時她便猜到這也許只是個漂亮的借口,之後他的所作所為,更令她清楚地認知,他不過是為了綁架她的時間。
為何要這麼做?
當然是不樂意看到她與別的男人自由快樂地雙宿雙棲,他想捉弄她、折磨她,借此滿足報復的快感。
他成功了。
那夜,家俊目睹兩人遊戲的親吻,醋勁大發,憤然離去,拒接她電話,斷絕與她的聯絡。
他達到目的了。
既然如此,他該是得意洋洋,該是乘機嘲弄她、羞辱她,將她的尊嚴踐踏到底才是,為何反而對她露出愧疚般的迷惘神情?
那夜之後,他對她的態度有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狂妄與傲慢淡逸了,孩子般的幼稚彆扭更明顯,明明想討好她,卻總是裝成滿不在乎。
兩人來到花蓮後,他對她的態度更是慇勤,她說好久沒吃到花蓮有名的扁食,他立即開車去那家最有名的店面買回,她說想騎單車看日出,他半夜便坐在客廳打盹等她,她答應他媽幫忙拔菜做晚餐,他興致勃勃地硬要跟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