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頁 文 / 黑潔明
她抬起頭來,看著他,「我知道他不是第二個,那孩子也不是第一個,我問過那些孩子,連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楚誰來了,誰又走了,可是的確有人一聲不說就突然消失,我開始調查那些可能失蹤人口,你知道光是去年冬天,有多少人不見嗎?」
他搖頭。
「三十六個,全都是流民,其中一半以上是孩子。我幫他們找工作,給他們地方住,不准他們晚上出門,情況改善了一點,至少我以為是。」
她舔著乾澀的唇,道:「然後我發現,失蹤的不只是流民而已,那些傢伙在街上找不到,就開始到屋子裡找,一次一間,兩個人、三個人,都是行商的,商人會流動,不是固定人口,常常今天來,明天就走,商人重利輕別離,商人不見,沒有人會發現,總以為他們到下一個城鎮做生意了。」
他黑眸一黯,「所以,你叫里昂到玲瓏閣。」
「那裡是番坊裡最熱鬧的酒樓,我只是要他去打聽一些消息,我不知道那裡已經變成了妖怪窩。」
「但你知道裡面有妖怪!」
他又瞇起了眼,害她也開始惱火。
「又不是每個妖怪都吃人!」
「對,沒錯,你只是想找出吃人的是哪一個!」他好想搖晃她,卻只能齜牙咧嘴的諷道:「結果卻撞上了一大窩,還把自己洗好送上去——」
她倒抽口氣,氣得跺了下腳,「我知道裡面有幾個很可疑,又不知道那裡一整窩都是,他們以前又不吃人!」
「以前?」他額冒青筋,咆哮出聲:「你到底去過幾次?」
「你在乎什麼,反正你已經打算拍拍屁股,腳底抹油的溜走,我就算去一百次,也不關你的事!」
她憤憤不平的丟下這句,掉頭就大踏步走回房裡。
「我沒有溜走,只是要離開而已。」他低咆抗議。
她回頭衝著他就道:「那還不是一樣,既然你想走,為什麼還在這裡置產?為什麼要買這間房?為什麼要拖拖拉拉的?要走就快走啊!爹沒有綁著你!娘沒有栓著你!你為什麼還在這裡?」
他臉一沉,眼也不眨的說:「我不能說走就走,商行的事得交接,老爺還需要幫手。」
這句話,宛如火上澆油,她火冒三丈,脫口就罵:「放屁!爹好幾年前就幾乎不管事了,帳都是我在看的!你知道!你知道!你全都知道!你知道我喜歡你,你知道我從沒把你當兄長!但你是個可惡的膽小鬼,不敢承認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既然你不要鳳凰樓,也不要我,那就快走,走得越遠越好、越遠越好!少在這邊多管閒事!」
話未完,她砰的一聲就關上了門。
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她已經又把門打開,卻看也沒看他,只是朝西廂喊道:「里昂,過來吃飯!」
跟著,再次甩上了門。
他張口結舌的瞪著那扇門,然後那個金髮的傢伙,從西廂晃了出來,經過了他身邊。
飄逸的金髮,在陽光下閃耀。
「她是個笨蛋,可你也不差。」
那聲音,宛若蚊鳴,可他聽得一清二楚。
無名的火,在胸中燒灼,可他卻只能眼睜睜的看著那俊美的男人,晃進了他的房子,推開了門,轉過身,當著他的面,露出了勝利的微笑,關上了門。
***
不記得,她是何時發現他想走的。
只是在平淡的日子中,察覺他有意無意的疏離。
那一年,她十四。
他兩年前就不肯讓她同床了,說有違禮儀,大家都是這麼說的,可她總也會溜進他房裡去,他回房瞧見了她,每每將她拎回她自己的閨房。
雖然只虛長了她幾歲,可阿靜身材高大,又習了武,她怎樣也掙不過他,只得要求他至少待在她房裡,握著她的手,和她說說話,哄她睡著。
她是任性的,她知道,可她喜歡和他在一起,喜歡聽他說話,他低沉的嗓音讓她安心,況且他若不在身邊,她總會睡到掉下床。
她喜歡他總是特別縱容她。
她喜歡她在他心中是特別的。
可有一天,她和青姨去遊船河,卻遠遠看見他在岸邊,瞧見他,她開心的舉起手叫喚他。
「阿——」
話聲才起,她卻眼見他身前那位姑娘,捏著手絹,替他拭汗。
他愣住了,她也是。
那姑娘的臉,很紅、很紅,紅到連在船上的她,都能清楚看見,那含羞帶怯的模樣。
心,陡然揪緊,他的名字,不知怎地,卡在嘴裡。
姑娘說了些什麼,她聽不見;阿靜說了些什麼,她也不曉得。
她只愣愣的,靠在船邊,瞧著。
「咦?那不是阿靜嗎?」青姨的聲音,就在腦後,「想想,他也快十八了呢,時間過得真快。」
什麼意思?
「也該是時候了。」
什麼意思?
「娶妻啊。」
她猛然回首,瞧見青姨,才發現她剛把話問了出來。
青姨同她一般,斜靠在船舷上,瞧著岸上那一對,再看向她,嘴角噙著笑說:「他很受歡迎呢,雖然是養子,但他怎麼說也是風家的少爺,鳳凰樓的少東,城裡好幾位商家,都托我為女說項呢。那一位,就是秦家的小姑娘,秦家也是揚州大戶,說來算是門當戶對,不過秦家就她這麼一個娃兒,她爹怕是想招贅,而不願把女兒嫁出來。」
她瞪大了眼,只覺耳裡轟轟的響。
青姨以手撐臉,將視線移回岸上那一對身上,看戲似的,挑眉打趣道:「可你爹啊,算得可精了,秦嘯天想佔他便宜,搶他一手調教出來的人,八成是沒門。知靜若是看上秦家小姑娘的話,那將來要走的路,可就辛苦了。」
阿靜看上那姑娘?
銀光猛地回首,只瞧他低著頭和那姑娘靠得好近,好專心的不知在說啥,那情暑讓她如鯁在喉,胸口緊縮。
太近了、太近了。
她不要。
她不要——
第5章(2)
「阿靜!」卡在喉中的叫喚忽地脫了口。
聽見她的聲音,他在第一時間,抬起了頭,朝她看來。
心,跳得好快好快。
「你過來……」小小聲的要求,迸出唇瓣,這樣很不好,她知道,他在和別人說話,叫他拋下那姑娘很沒禮貌,可是……可是……
她好慌、好慌。
緊抓著船舷,她盯著他看,任性的高聲喊著:「你過來!」
他沒有動,心慌的淚,幾乎就要迸了出來。
然後,他和身旁的姑娘,說了些什麼,跟著腳一點地,縱身越過河面,來到她身邊,落在甲板上。
「怎麼了?」他低頭,問。
她抖顫著唇,盈著淚,看著他。
「我不舒服……帶我回家……」
他看著她,靜靜的看著。
「我想回家……帶我回家……」
她猜他知道她在說謊,但半晌後,他仍朝她伸出了手。
想也沒想,她投入他的懷抱。
她聽見他和青姨道歉,聽見他為她的任性開脫,聽見青姨要人把船駛向岸邊,聽見好多人為她怎會突然暈船擔心。
她覺得內疚,所以死命的把淚濕的小臉埋在他懷中,但再深的內疚,也抵不過害怕失去他的不安。
阿靜是她的,是她的,才不給人,絕不給人,不給——
她原以為,只要一年,只要再等一年,等她十五,等她及笄,她就可以嫁給他了,她和他不是兄妹,又不是親兄妹。
她縮在他懷中,緊緊揪著他的衣襟,不鬆手。
沒多久,他帶她回家了,可是,幾天後,他加入了遠行的商隊。
她以為只是剛好,可他再沒停下他的腳步,一整年他待在家裡的時間,加起來不到三個月。
然後,她和秦家小姑娘遇上了,方知那一日,他當下就委婉的拒絕了她,他告訴秦姑娘,他不會娶,一輩子都不娶。
那時,她才知道他是故意的,故意要離開。
那時,才曉得,他介意自己的不同,他不想留下,他要走。
從此,她再不敢提及要嫁他的事,怕一提,會逼他走得更遠更久,再也不回來,消失在天涯的盡頭。
***
老天,她做了什麼?
銀光把頭臉埋在小手裡,只覺得頭暈目眩。
這麼多年來,她用盡一切辦法,只想他留下來,她才剛發現他喜歡她,他留在這裡,有可能是為了她,就算只有那千萬分之一個可能性也好,結果瞧瞧她剛剛做了什麼?
她趕他走。
真聰明。
「你知道,這兒是少爺的地方。」
在她懊惱悔恨之餘,里昂不知何時,已進門坐定,手裡拿著筷子,挑三撿四的吃著桌上的清粥小菜,涼涼的道:「我們這樣是鳩佔鵲巢。」
「我想去撞牆。」她怨氣沖天的說。
「你不想。」他撐著腦袋,對那些清淡的食物興趣缺缺,百無聊賴的說:「你只是想證明,他不是吃人的那一個。」
「他不是。」
她這麼篤定,真是單純的可愛。
里昂夾起一根青菜,晃了晃,故意逗她,「如果他天天都吃這種東西,誰都不能保證。」
銀光嗔他一眼,「你不喜歡,不表示別的人都不愛,不想吃就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