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頁 文 / 陳毓華
二十幾年的舊小區,皮家面就位在十字路口的三角窗,一樓擺攤做生意,佔去小半個騎樓,這是當地特有的陋習,沒有人會說話,二樓夫妻倆住,皮琪拉睡三樓,神明廳在頂樓,人口真的不多。
她小五那年父母出車禍雙雙過世,結婚多年一直沒有孩子的小叔叔,直接跳出來說要收養她。
她點頭答應。
比起大叔叔一家六口人的複雜,到小叔叔家變得很順理成章。
甚至連嫁出去的姑姑也來問過她的意思。
她沒想過自己這麼熱門。
她不去聽那些故意在她耳邊繞來繞去的耳語,說小叔叔收養她是為了大筆的賠償金,還有爸媽生前替她保的保險金。
她也不管大、小叔叔是不是暗地裡爭破頭,對她來說,那個衝到靈堂,眼眶含淚對著她伸手說「來我家住」的小叔叔,她比較看得順眼。
至於以後的事情,以後再說。
下了課,她會下樓到麵攤幫忙,收拾客人用後的餐桌,再不然,附近的鄰居打麻將打電話來叫外賣,她就踩著腳踏車負責外送。
她並不想當這個家的閒人,要說她早熟也可以,誰叫她是孤女,所以知道人要自求多福,人不能沒有危機意識。
這天,一波客人剛走,她把一落的碗泡到水裡面,抬眼看見一雙布鞋站在水桶的旁邊。
「咦,薩克,你出來……有事嗎?」她天生輕飄飄又嬌軟的嗓音帶了點意外,站起來,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
自從阿姨生病了以後,她很少有機會在街頭看見他遊蕩的身影。
「我一下就得回去。」他手裡拎著塑料袋,袋裡看得出來是包洋芋片,他眼神淡漠,眼睛裡有一種什麼都不在乎的神情,和年齡非常的不搭。
「你不會要拿零食當正餐吧?我小叔叔的手擀面很好吃喔,你進來,我請他下面給你吃。」她很用力的老王賣瓜,晶瑩嫣然的小桃子臉上鼻尖冒著汗。
「我吃這個。」
「吃洋芋片不好,手擀面真的Q又香喔,而且能填飽肚子。」
不知道為什麼,薩克就點了點頭。
他冰冷的性子就是對她有反應,也許是因為她那張桃子臉,也許是麵攤香熱的食物味道,他的腳不知不覺地就往這裡來了。
他們家不開伙,通常是外食,常常一個便當或是幾塊麵包就是一天的全部,自從媽媽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以後,他就完全沒有吃熱食的機會了。
這世間的人都遺棄了他,除了皮琪拉。
像這樣對他招手,像這樣對他笑,給他一雙家裡用的鋼筷,不是衛生筷。
她沒有把他當客人……而是拿家人用的筷子給他,這是把他當家人的意思嗎?
麵店不怕大食客,皮琪拉的小叔叔對這個吃白食的也沒有多說什麼,份量十足的麵食給得毫不手軟。
「謝謝小叔叔。」填飽肚子的他看起來精神了不少,對稱呼人完全不拿手的他想了想,跟著皮琪拉一起喊小叔叔應該不要緊吧?
「以後要是肚子餓,家裡沒人煮飯就往這裡來,不必客氣。」一向話不多的小叔叔手裡忙著活兒,頭也不抬的說。
「小叔叔要你來,你就來。」皮琪拉笑得很開心,心無芥蒂的。
不知道為什麼,單單看著他吃飽,她就覺得心滿意足,好像世間的任何成就都比不上看他吃一頓飽飯。
「好。」薩克想了想,他會來,不過他會打工來抵。「那個……謝了,我回去了。」
「不客氣,掰掰。」
他走得遠了,發現皮琪拉還在揮手。
第章(2)
六月。
畢業典禮和暑假一起到來。
因為讀的是所謂的放牛班,住這附近的同學都選擇了直升市立高中,只有少數因為推甄去了外地。
皮琪拉沒什麼離愁,她也是選擇直升普通高中的一員,開學又都是熟面孔,要適應的只有新老師跟學校環境,所以也談不上離愁。
她是白白得到一個暑假的那種人。
學校課業輔導、補習班挑燈夜戰,那都不關她的事,人貴自知,她從來都不是讀書的料,輔導費、補習費,就別浪費小叔叔的錢和她的青春了。
跟同學們道別後,她沒有直接回去,而是順路先到薩克的家。
不用說,從學期開始就缺課到學期結束的人,連畢業典禮也大方缺席了。
因為校長的「寬宏大量」,實在也沒聽過國中有留級生,班導很大方的讓他這顆燙手山芋畢業了,恭送出校門,希望到老不相見。
畢業證書呢,也只能由她這個快遞小妹來送。
三合板門是開著的,這間房子她來過太多次,也就什麼心理準備也沒有的走了進去。
一眼可以看透的房子裡,薩克雕塑般的站著,背對著她。
這個家從來不點燈,窗戶也總是關閉著,跨過門坎,就好像從光明的世界進入黑暗一樣。
他靜靜的在黑暗裡,奇異的和暗色融成一片。
她不喜歡那種晦暗的感覺。
「喂,今天畢業典禮欸,你怎麼沒來,你不會忘了吧?」
他沒動。
皮琪拉移到他身邊,想把畢業證書給他,卻發現他直挺挺的站著,一雙紅眼只是死命地盯著床上的母親看。
「薩克……」她也順著他的眼望去,定住,然後不忍卒睹,腸胃都打結了。
他僵硬的轉過頭來,眼裡燃著兩簇綠色的冰火,俊美的臉皮不自覺的抽動著,像是要把她吞了。
「都是你的錯,你說我可以瞇一下眼的,可是……」他眼睛一閉上,不知道怎麼的就睡了過去,等醒來,發現睡前黝暗的天色已經大亮,媽媽每天拉風箱似的喘氣聲不見了,他顫抖的用手指去探她的呼吸,卻發現她身體冰涼,早在他睡著的時候斷氣了。
「都是你害的……我要是不睡過去就好了!」
他彷徨得不知道要自責還是遷怒別人,又傷心又無助,情緒無處發洩,忍了又忍,這時皮琪拉的出現,很不幸,她成了那個剛好送上門來的替死鬼。
「你不要這樣,薩克。」她的腦筋也是一片空白。
「你是害蟲,走開!」
「你……不要難過……好不好?」她不是害蟲,不是啊,她只是不忍心看他一個人為了照顧阿姨而心力交瘁。
「走開!你走開!」他是受傷的小獸,這下子人世間真的剩下他一人,無依無靠了。
「我不走。」
他作勢要打她,但是皮琪拉坦然無懼。「你想哭就哭吧,我發誓,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她伸出細緻的胳膊抱住他,希望能撫平他一些些傷痛,她瞭解那種痛,時間雖然好像過去好多年了,她卻覺得沒多久以前才送走自己的爸媽。
「你走開!我不要你在這裡。」他全身顫動,粗魯的扯開她的手,拒絕她的碰觸。
「我不走,我陪你。」他的力氣大,抓得她好痛,可是她仍舊細聲細氣,清潤的聲音裡飽含無比的堅定,兩條胳臂緊緊箍住他。
「混帳!」
兩人用力氣拔河,儘管皮琪拉的個頭身材看起來要比薩克高大,可是盛怒之下失去理智的他力氣出奇的驚人,她被摔出去,不喊痛,又回來,繼續用同樣的姿勢抱他。
他又甩,這次,兩人一起跌坐地上。
但是她哼也沒哼一聲。
壓抑的啜泣慢慢地從倔強男孩的嘴裡穿透出來,那是一種深刻的哀號,他淚流滿面,情緒再也掩飾不住了。
不管對薩克還是皮琪拉來說,這一天都著實難熬。
人死了,一了百了。
那活著的人呢?
那天,她因為放學沒有直接回去,又陪著薩克忘了時間,小叔叔找來,看見她身上的瘀青狼狽,凶狠的罵了薩克一頓。
附近的鄰居也因為這場騷動知道了薩克家發生的事。
里長出面率先捐出三萬塊來,又聯合小區發起募款,幾天後,總算簡單的把喪事辦了。
經過這些事,本來身形就纖細的他更瘦了一大圈,棉T穿在他身上就跟套布袋一樣,薩克不知道自己的將來會怎樣,老實說,皮琪拉也不知道。
要坐困愁城嗎?也沒有,畢竟吃飯都成一回事了,想辦法餵飽肚皮,把生活過下去比較實在。
但是看看薩克這身板,論身高,個子比她小,胳臂比她細,腰桿大概一折就斷,從頭到腳沒一項贏得了她,沒一樣合格,這樣瘦弱的他能做什麼?
她煩惱得吃不好、睡不好,都要生出白髮來,薩克卻幾天不見人影。
一天,她正忙著收拾一桌子狼藉的時候,他來了。還不算笨,知道要趕在打烊以前出現,再晚個十幾分鐘,就剩下湯水了。
幾天不見的他,自從母親去世了以後,本來就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話的人就更緘默了。
沒有親戚能依靠,他又已經這把年紀,誰肯收養他?
開裡民大會的時候有人提議送慈善機構,但是他名下還有那麼一間破房子,資格不符,坐在遠處的他嗤了聲,說是鬼才要去社福處,那人吃了一鼻子灰,雖然笑笑的沒說什麼,但是自從那次以後,里長再打電話過去,就直說不管這件事了。